七日書丨Day 1丨染发是我的保护色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甚至我觉得它都不能算是一个秘密。

当然，如果是真正见不得光的秘密，我不会在这里公开谈论的。既然见不得光，那我就永远不会把它曝光，只会放在心里。其实看到第一天的题目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什么说呢，让人难以开口。如果真是不能放在阳光下敞开说的秘密，那么公开在这里谈论，让大家来交流，真的好吗？如果是我，可能会有些不适吧。

原本是不打算写这一天的话题的。但是今天下午，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是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的事，应该也算是一个秘密吧？

我是一个酷爱染发的人。大概从10年前开始吧，我去了理发店，人生第一次染了头发。从那以后，我就维持着每半年，或者每一年染一次头发的习惯。每次染的颜色都不一样，普通的红色系，黄色系，各种各样的棕色，也有比较特立独行的颜色，比如蓝色、绿色、紫色、粉色。

在前一家公司工作的时候，我因为隔三岔五地把自己头发染成绿色黄色蓝色粉色，被公司里的老家伙老屁股们所诟病。对于这种在一个公司，一个岗位上坐了几十年的老屁股们，他们见到这种反常于人的打扮，可谓如临大敌。有的人见到我新染的头发，会很委婉地说：“你这个颜色太超前了。”有的人干脆视而不见。

可能对于他们来说，我染头发是为了叛逆、特立独行、刷存在感。但真实的原因是：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头发是原本的颜色，那样让我感觉自己很蠢。

我在上大学以前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学生，从小到大，一直梳着那种乖乖女的马尾辫，当时很多女生都热衷于锅盖头、长刘海（那时候的非主流打扮）但我一直都是老师们眼里的乖学生，妈妈们眼中女孩子最漂亮的发型——把大脑门亮出来，像灯泡一样反光的额头。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发型。

后来上了大学，我才发现，所有女生都热衷于留长发、化妆，这跟中学里的打扮风格截然相反。我也不想再谈论那些喜欢管头管脚，管学生每天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头发的学校是不是没事找事，但事实是，在中学里，乖乖女的马尾辫才是看上去最正常的、不会被批评的、不会让人失望的，“正确的东西”。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学生，一个优秀的人。但是到了大学里我才发现，没人在意我曾经以为做得最正确的、最不会让人失望的东西，没有人羡慕我，夸我，觉得我的发型漂亮。甚至有人对我的中学生发型嗤之以鼻。曾经有一个室友对我说过：“你长得一点都不难看，为什么不把头发披下来呢？别梳马尾辫，留长直发更好看。”我曾经因为这句话感到很不爽。如果你想夸我，你大可以直接说我“长得挺好看的”，为什么非要正话反说，说我“一点不难看”？虽然不是垃圾话，但我也没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我，反而是带着某种挑剔刻薄的眼光在看待我——“看看这个人能不能挑出毛病，好像没啥大毛病，哦，那就算了，真没意思”

虽然感到不爽，但我还是听了她的建议，把头发上的发套摘下来，把头发披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发现，即使这样，仍然没人夸我，认可我，甚至我自己也感到别扭。我觉得这根本就不该是我的发型。

后来我还是回归了马尾辫的发型，我不会，也懒得弄自己的头发，也不认可当时很多人对于好看的人的标准。当时很多人都在吹捧、追求“女神”，而且流行一种很极端的观点——如果不是女神，就是女屌丝。当时网络上流行一些很俗套的东西，有一个“女屌丝的10大特征”，其中包括“不烫发、不穿高跟、不穿黑丝袜、不化妆、没男朋友”等等。我当时看到那个帖子很生气，因为感觉这些特征自己好像全都没有。所以，我就是女屌丝了吗？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些空穴来风的声音贬低、侮辱了。在学校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好的人，让老师、父母都认可的人，凭什么被人这样侮辱？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走进大学之后，黑白像是完全颠倒了？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现在想想，这种帖子大概是一些精虫上脑的屌丝男自己意淫的所谓“女神”形象了。烫发，高跟，黑丝，浓妆，这是女神，还是酒吧妹？如果这种帖子放到现在，大概会被人喷死吧？

长期处于这种校园风气之下，我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自己从小到大相信的东西好像都崩塌了。我开始变得自卑敏感，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没有被这个世界好好地爱着，反而感受到的都是冷眼和嘲讽。也许是那个学校风气真的很差，因为当时几乎90%的人都瞧不起成绩优异的学生，追捧有钱的、喜欢化妆的、吃得开玩得开的学生。“学霸”在这个学校里，居然会变成一个骂人的贬义词。

我曾经追问过寝室里关系最好的那个室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喜欢我？她当时语塞，传递给我一个信息：她也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就是不喜欢我。我曾经很努力地想要“上进”，想要成为成绩优异的学生，想成为更好的人，让父母认可的人，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其实也不仅仅是头发的问题，是我对自己的价值和存在感产生了很深的怀疑。

去美国读书的第一年，我整整一年没回过家，也一直没有打理过自己的头发。第一年回国的那个暑假，我去理发店剪头发，理发师顺便问我：你要不要换个发型？

我当时想了想，说换吧，梳了这么多年马尾辫，好像没必要再维持这个发型了。

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剪到齐肩的长度，烫了一个梨花卷，还给我染了一个棕色。时隔三年，我重新又留起了披肩的长发，但这次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并没觉得这不是属于我的发型。就好像小猫渐渐长大，一直蜷缩在小时候用的猫砂盆里，突然有一天被换成了大号的猫砂盆，刨屎的时候四肢都舒展开了，再也不用蜷缩着手脚在窄小的猫砂盆里上厕所。四个字来形容：早该如此。

也许是直到那个时候，我的心理年龄才和这种发型匹配。也许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很多人都是顶着一张幼稚的脸强行装成熟，就像很多刚刚18岁的小毛孩迫不及待地在SNS上晒出自己的身份证，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成年了一样。但这种行为只能让17岁以下的人感到羡慕嫉妒，27岁的人看到这些小屁孩，可能会笑一下，然后骂一句小傻逼们。

记得当时换了发型之后，我回到美国，去上课的时候，和一个女生约好了在教室见面。她来得比我晚一些，我当时看到她出现在教室门口，环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我，但是没找到。我朝她招了招手，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走过来，说：“你换发型了？我刚刚还在找教室里那个把头发都扎到脑后的人呢。”

那时候我因为抑郁症，正在看心理医生，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进行反思和成长。所以，我很喜欢那个女生刚刚看到我新发型时的反应。因为那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新发型，还代表着一种全新的面貌，代表我从此以后变得不一样了。我不再是过去那个清澈又愚蠢的我，我不再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我要为自己清醒而骄傲地活着。

也许是我的新发型真的有某种魔力，当时陆续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有一次和一个几个月没见面的同学在图书馆偶遇，她见到我的时候善意地惊呼：“哇，你变得漂亮了！”

在陆续收到认可的声音之后，我消失了许久的自信似乎复活了一些。我发现我不再是被那种空穴来风的声音侮辱、贬低的人，也并非是努力地让自己变成那种声音所吹捧的形象。我以我自己的形象，获得了身边人的赞美和认可。那些正面的声音并不是给那些虚无缥缈的“女神”形象的，而是给我这个人的。给我这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的。

从那以后，我就保持着染发的习惯。当时也有一些欺凌我的人，我一个人，原本很难抵挡她们一群人的攻击和冷暴力，但我重新把自己的头发染烫了一番，再回去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似乎获得了一个武器，比之前变得更强大了一点。让所有人看到我的新发型，包括那些恨我的人。我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微风穿过我的头发，我头发上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欺凌我的人，她也看到我了，她原本要笔直都走过来，但是突然改变了路线，从旁边的小路上绕了过去。也许我现在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只有曾经那个梳马尾辫、留黑头发的形象才代表着单纯和弱小。我现在的模样，让她不确定我还是不是那个清澈又愚蠢的可怜虫。

后来我渐渐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彻底摆脱了那群欺凌我的人。我的世界又重新获得了温度，从此以后，染发也变成了我的保护色。直到现在，我身边也有了爱护我、尊重我的朋友，那些厌恶我的人，也不会当着我的面对我露出恶意。但我潜意识里好像一直觉得，是因为我染了头发，别人才尊重我的。当我到了一个让我不安的环境，我就会把头发染一个很夸张的颜色，就像变色龙一样，用鲜艳的颜色吓退那些可能会伤害我的天敌。我用夸张叛逆的发色，警告那些对我有恶意的人：我不是好惹的。

这么想想，我其实是在用染头发来掩盖某种不安。如果我的头发又慢慢地变回原本的颜色，我就感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曾经那个清澈愚蠢、受人欺凌、弱小可怜的样子。所以，我不能忍受自己黑发的样子。

在前一家公司的时候，大概只有一个上司对我染发是抱有正面看法的。我把头发染成蓝色的时候，她很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后来我又把头发染成了红色，她看到的时候表现得很惊奇，笑着观摩我的红头发。

新年的时候，那个公司开了联欢会，我回去看望以前的同事们，也看望她。我们坐在联欢会的会场里，她看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发型好像变了，比之前的样子好看。是换了一家理发店吗？

我说没有，只是剪得短了点。因为现在的这家公司不允许染发，所以我每天上班都要戴假发。要戴假发，自己的头发就不能太长，所以就剪得很短。这会儿又长长了一些，所以看着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问我，那你干嘛不干脆把头发染成黑色？

我没有跟她解释我不能忍受自己黑发的理由，只告诉她我不想动自己的头发，既然是公司的规定，那就表面上应付一下算了，没必要真情实感地染自己的头发。

染红头发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染的红色，现在已经渐渐变淡，成了粉色，大概只剩下一个发梢的长度了。在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去了理发店，把剩下的那点发梢上的粉色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我现在的头发又变回黑色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去把头发染回黑色，也许是因为联欢会的时候去了前司，觉得那里的恩怨情仇现在都可以放下了；或者因为那个支持我的上司夸了我的发型，让我觉得即使没有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我依然可以保持现在这个好看的发型；又或者是因为我打破了一些过去的恐惧，觉得可以把“染发就是保护色”的念头放下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很确信的，就是我再也不想戴假发了！也许黑头发是难以忍受，但比黑头发更难以忍受的是戴假发！黑头发至少是我自己的头发，每天顶着一头不是自己的头发，又闷又厚重的假发盖在脑袋上，不能露出自己原本的发色和发型，我感觉自己的气场好像都被封印了。

整个新年期间，我都在回味着去前司观看联欢会的那天。那不仅仅是一次和老同事的寒暄、叙旧，也是对当初给我穿小鞋、背刺我，害我被迫离职的小人的挑衅。那小人对我做的事情，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学校里被人欺凌的感觉。但十年前我会害怕那些欺凌我的人，现在，我仍然可以站在这个小人面前，和她像普通同事一样寒暄、打招呼。如果我那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或许我就始终无法摆脱别人欺凌的恐惧。我想，跨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或许就是十年来成长的意义。自从10年前开始染发，直到今天，我理应获得这个结果。

或许我也没必要那么依赖染发来为自己壮声势，新的一年，我想尝试一下，染回了黑发之后，我会不会失去气场，还会不会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