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作】跟蹤
第一次注意到她時,還在A公司上班。
一襲白色長裙、圓臉淡妝、濃眉齊劉海、堅毅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插進棉花糖裡。
搖搖晃晃的捷運,彷彿置身魚缸,空氣太潮濕了,人們用魚眼望著前方空虛的點,或盯著手機裡的冷光,噗嚓噗嚓呼吸著。有個披頭散髮女人大聲對電話喊著什麼,看起來很著急,汗都流下來了。下一站那個坐著的粉紅色頭髮年輕人會站起來讓座,對方則擺擺手拒絕,說著自己快下車了,那座位就這樣空了下來,冷冷的。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對上眼神。她沒有認出我。是K嗎?10年不見,那晃盪著無處安放的削瘦胳膊,還是大學生的模樣。去日本留學前與她見了最後一面,我從廉價飯店的門口走出來,與她坐在冷冷清清的路邊攤,聊著不痛不癢的話題。喝酒時她會微微臉紅,濃眉還是害羞地躲在瀏海後面,那可能是她唯一自卑的地方,有點像蠟筆小新。說到底是個很漂亮的人,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聲音質地倒是和外貌不相稱硬硬的。說不上很熟的關係吧,湊巧在日語社,她是學姊,喜歡讀類似的書,又有些共同朋友罷了。她那天特意來看我,也可能感謝她父親過世時我寫了封長長的慰問信。那信寫了什麼,也都忘光了。
至少在走之前,她還在摸索著穿衣風格。說來好笑,她明明給人感覺很篤定,人也比較高,因為喜歡日本,穿衣風格有時候會顯得過分可愛,粉紅色的蓬蓬裙,不協調,有時候她也識趣地穿上樂團T緊身褲,倒是合適。而現在捷運上的這個她,似乎又回到那種勉強的可愛風格了。但那真的是她嗎?回國後,我生了一場大病,不能見人,在家呆了幾年,後來迷上了隔離的狀態,又把社群帳號刪了。她畢業得早,也就跟其他人一樣,進了回憶的黑洞,再也沒出現過。
為了確認這一點,跟昨天一樣,今天也提早30分鐘出門搭捷運。
在7號車廂前排隊時就發現了她。今天她穿了白T和黑色長裙,戴著銀色無線耳機,眼神篤定地看著車門。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你憂鬱的眼神好可愛。」她曾這樣說著拍著我的頭,那是晚上社團活動之前,她的手還有沐浴露的香氣,睫毛隨著聲音顫動著,像貓。
她纖瘦的手臂上短短黑黑的毛髮像是脆弱的植被,粉紅色的指甲反射著柔和的光。
因為她比我高,所以也說不好是更曖昧,還是更稀疏平常。對於從來不主動觸摸異性的我,可能就是從那次拍頭開始產生了別的想法。
真狡猾,男生動手動腳是很不體面的,女生卻完全不一樣。即使她說把我當弟弟,我也不能說什麼。但我也沒有不自量力到告白,我們家庭總是小心翼翼地活著,不要與人爭執,不要高調,不要東張西望,這種方式教育出來的孩子,沒有90%的確信,是不可能做出任何行動的。
但現在的我已經不一樣了,自從那場病之後,我似乎對很多事情都變得無所謂了。所以我跟著她下了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觀察著。
公司那邊很容易請假,對於他們來說多一個人和少一個人沒什麼差別。一直以來都在做這樣的工作,有時候離職了,就找下一家。總有不被需要的職位等著被填滿。
她在3號出口時沒有猶豫,爬樓梯時緊靠右邊,有一個小孩與她迎面走下來,她沒有讓,小孩被母親拉了一下。
陰陰沉沉的天氣彷彿欲哭無淚,台北已經下了好幾天雨,現在還在鬧脾氣,所有內褲都在陪著受罪。
我走在她身後不遠,但她沒有回頭的意思。她總是走得筆直,不給任何人讓路。老舊的社區剛剛甦醒,有些賣早餐的攤販擺著熱騰騰的包子,排著西裝革領的上班族。
如果說是上班,這段路太長了,前半段很像荒蕪的工業區,偶爾有幾家光鮮亮麗的4S店空空落落,經過順豐時快遞員正奮力把紙皮箱搬上車,馬路邊幾位大叔抽著煙聊天,對路過的她瞄了幾眼。後半段出現越來越多辦公大樓,雨也開始飄了下來。她的腳踝在長裙下時隱時現,裹在乾淨的白色襪子裡,輕盈地跳動著,彷彿在笑。
我看著她的白色襪子出了神,她喜歡穿白色的襪子,有時候上面還會有可愛的聖誕樹圖案,有時候是五顏六色的傘。她從來不會讓白色襪子變黃,彷彿都是新買的,有時候吃飯的地方得脫鞋,我就忍不住看著她的腳像怯懦的小獸探出頭來,腳趾伸展時像是幽靈在襪子內作怪,很是可愛。
「我也有一雙這樣的襪子。」有一次被發現了,慌忙這樣應答著。從那以後,我買了一些白色襪子,只要是可能見到她的日子,就穿著。
坐下時,她的裙擺會被拉上去一點。原來長裙也可以這麼性感,看到她露出來的一小段小腿,想像她未露出來的部分。
「我昨晚夢到你站在我面前,臉上都是血,但眼睛是睜開的。我無論怎麼對你說話,你好像都聽不見,你不笑,也不哭。你張開嘴,沒有發出聲音,我看到裡面有好多星球,好多好多,藍的紅的黃的,自顧自地旋轉著,都不會撞到彼此。後來從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黑洞,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把所有星球一個接著一個吸進去了,喀嚓,喀嚓,好像在吃洋芋片。我看得太入迷了,等反應過來,你不見了,我已經在宇宙裡了,那個黑洞把所有星球洋芋片吃光之後,又將我慢慢吸過去,那種感覺很奇怪,你能想像嗎,他不是倏地一聲將我吸過去的,不是吃拉麵的那種聲音,他是慢慢地,慢慢地,就像一個女生在幫男生脫衣服一樣。我當時很害怕,但是又很好奇,我不知道它會先吃掉我的頭,還是我的腳。」她這樣說著的時候抿著嘴唇地笑了,那時候我們在討論可以放進小說裡的夢。她笑得很小聲,嘴唇淡淡的,眼睛像狡猾的月亮一樣彎了起來。
後來我生病的時候做了個類似的夢。先是我的頭髮開始脫落,一根根,然後是一撮撮,我的耳朵啪地掉了下來,像積木一樣。我的鼻子掉了下來,但不是因為撒謊。我的嘴唇掉了下來,還來不及說話。最後掉下來的是眼睛,那兩顆眼睛升了起來,就變成了星球,一個黑色一個白色,那時候我就知道會有黑洞,它要來了,但遲到了一點點,所以我抓緊時間看看星球上有什麼。那裡有赤身裸體的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在黑星球上,女人在白星球上,它們就這樣對望著。沒辦法,我用手把兩顆星球撥在了一起,壓死了一些人,活下來那些就開始交配,很多男人疊在女人背上,像狗。有些女人聰明了,自己爬到男人身上,倒像個直角什麼的,我想起來了cos之類的東西,cos又讓我想到雞雞,雞雞就讓我醒了過來。下體有點濕,但我沒有將她說的跟我的夢連起來。直到現在我跟著她,才發現了那條通道,是一開始就連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在跟蹤她。她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白色的,而我只能跟著,等答案出現。你不能怪這樣一個男人,你是不能把這樣的男人叫做跟蹤狂的。
台北溼冷的冬天把她的背影揉皺,像一團毛巾,不知不覺我已經跟了很久,四周的人潮漸漸散了,巨大破舊的貨車從身旁呼嘯而過,怒氣沖沖。我不知道她要走向哪裡,但一個男人總得這樣跟著一個女人走下去,不然的話他就會死,我是在此刻才明白,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可以將骯髒的乾淨的一切托付出去,或者被她的香氣拖著爬行。我不知道有終點跟沒終點哪個比較難過,我不知道在台北這樣人來人往,紙醉金迷的地方,許多文青脫掉衣服像動物一樣交配的地方,為什麼我非得跟著她不可。
歸根到底,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所以在去了日本之後,聯絡迅速就斷了。即使最艱難的日子,我被告知退學,收拾著行李,猜測著室友如何看待我,依然沒有跟她說什麼。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發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我生病前或後,想不起來了,所以才說哪裡不對勁。
她應該是死了的。
到達日本不久,還未熟悉冷漠的日常,我就和許多男生一樣,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那是一個影片,照理說很可能是病毒,不會有人打開,但郵件的標題是她的名字。點開後,你就看到她在鏡頭前慢慢脫下衣服,燈光很暗,這明顯是錄給他男友的,搔首弄姿的模樣很笨拙,她的胸部微微凸起,而下體整個隱沒在叢林中。
那影片不到10秒,她幾乎像幼稚的小孩假裝大人一般擺著彆扭的姿勢。連續很多個晚上,我都點開了那個影片,不斷重放,下體在一次次射精後感到疼痛。我一開始是震驚,當一個熟悉的臉出現你是很不習慣的,那就像學校的營養午餐是你媽做的一樣。但我很快就忍不住了,帶點恨,帶點興奮,漸漸地就覺得無聊。
我幾乎想不起來她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但很容易就推斷出來是怎麼回事。
她終於在一棟嶄新的大廈前停下了腳步,進去時沒有跟門衛打招呼,也沒有出示卡片。於是我也挺起胸膛直接走進去,免得被懷疑。我看著她一個人進了電梯,記下她停在9樓,又自己搭了電梯上去。從今天遇見她開始,她都沒有看過我一眼。
我想起影片裡那個稚嫩的表情,那應該是她還不到18歲的時候,甚至可能只有15歲。脫下的是中學校服,她的臥室很小,有一些習題本和筆,一隻黃色玩具鴨張著嘴巴。
在看過那個影片之後,我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反反覆覆出現。一群赤身裸體的男人,頭上戴著香蕉,全身塗抹著泥巴,排著長長隊伍。有瘦得像猴子的,也有胖得像熊貓的,隊伍的最前方是一張很大的華蓋床,床單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床上是一個沒有臉的女人。男人一個接著一個跟女人做愛,他們排隊時雞雞是耷拉著的,爬上床的時候才立起來,結束後返回隊伍最後面又耷拉著。那張床單被汗水浸濕得很重,終於不堪重負,整張床都塌了下來,把女人砸死了,女人的肉體支離破碎。後面的男人說一起幫忙吧,他們走上前把鋒利的鐵桿子從女人身體裡拔出來,又用膠水把女人的內臟和肉體黏起來,順便把床也搭好了。考慮到衛生,他們把床墊翻了面。這樣齊心協力之後,他們又重新排著隊等著,但他們是很講究禮儀的,互相討論著剛剛誰站在哪裡,以免有人插隊不守規矩。
我最後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他們再也拼不起來那個女人的內臟和碎肉,他們說缺了一塊,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著。我醒來時全身都是汗,手裡捏著一塊像肉又像果凍的東西,我把它藏在室友的電腦主機後面,他很久很久之後才會發現。
在電梯上升的過程中,樓層的數字都變成了亂碼與漢字,文字的拼湊毫無章法,意義不明,像抽搐一樣瘋狂跳動,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幾樓。我試圖按呼叫按鈕,告訴管理員我很困擾,但那個按鈕在被按下前一瞬間就縮回去。它把自己的大門也關上了,它搭上了自己的永恆電梯。
電梯發出了魚的呼吸聲,所以我們是在魚缸內上上下下,永無止盡。生命是一個陷阱,有條不紊地原地踏步。想到我將永遠無法到達目的地,在這個電梯裡一輩子,眷戀著她短短細細的手毛與堅毅的眼神,就感到厭倦。一波無所謂的浪潮再一次擊倒了我,我幾乎就要想起來我得了什麼病,且是如何在這些年忘記她,又如何在一瞬間想起她。
在精神領域上,我早就在那一次次回放中殺死她許多次了。每看一次,螢幕上胴體的魅力就減少一分,看到最後,那女人再也不像她。我徹底把歷史從她身上剝離開來,像剝掉龍蝦的外殼一樣。
其實我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淪陷了。在社團招新時她拉著我的手去找社長報名,她所有柔軟的堅硬的都將我包裹了起來,她的手汗像細密的織網將我捕獲,而她回頭時硬朗的笑聲像錘子敲在我胸口,叩叩,叩叩。那種響聲現在還迴盪著,越來越大,他們說我得了幻聽,總是聽到敲門聲,把我困在家裡好幾年。她把我拉到社長面前時,她身上微微的汗味讓我幾乎要哭出來,那是海水與悶熱房間的味道,這種味道將伴隨著她的死亡永遠逝去,她的海終究停止了流動。
當電梯門打開之前,我已經知道會看到什麼,那一個個排隊的男人依然耷拉著雞雞,而那個女人坐在側邊的床上看著他們。他們將一個個走向前方的黑洞,在走進去之前雞雞就會起立,而黑洞喀擦喀擦地吃著,吃著。我加入那個隊列的時候突然想到,其實我也早就死了,我們不過是一個幻影追逐著另一個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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