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勸誘之邦》

讀者對喬治·桑德斯印象較深的可能是長篇小說《林肯在中陰》，一篇在結構上與內容上皆很新穎的小說。如果你喜歡《林肯》，或沒讀過也好，我都向各位推薦《勸誘之邦》這本短篇小說集。

集子中共有12篇作品，大部分是反烏托邦科幻小說，也有一些讀起來較為傳統的寫實小說，因篇幅限制，我著重談談小說探討的娛樂影音產品的問題。

如今只要點開Youtube影片，不意外就會接收1-2截廣告，像是我常接收到的就是Uber Eat和手機遊戲的廣告，這些廣告基本上不以理服人，而是傳達出一種生活樣態，一種感覺，一旦你使用了他們家的產品，你就能成為這樣一種人，典型如汽車廣告營造的氛圍。在影音廣告裡你不太可能看到產品的參數和細項對比，換句話說，非理性的誘導消費才是大頭。

班雅明稱電影提供了震驚的藝術效果，與繪畫相比，電影在觀賞過程中畫面是接踵而來不間斷的，人得跟上這種變動，繪畫的體驗則是凝視與沉思。這種非沉思的觀賞模式，班雅明稱之為散心。遠離班雅明的時代後，對於習慣了散心的我們，早已不覺得有什麼好震驚的了，資本市場反過來利用此種效果，透過廣告和節目使我們更怠惰於思考。

《勸誘之邦》裡部分小說處理的正是影音文化的此一面向：我們如何貪婪地、不可抑制地去消費和生產影音。

在〈小強〉一文中，從小被圈養的小孩們不斷被昂貴消費品包圍，自身作為被消費的廣告明星卻不得踏出去一步，由此他們的精神食糧只有各式各樣的影音資料，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想到的每一個想法，都是曾看過的影音片段，如同當今人們說出的話，都是電影電視劇裡的話，談的戀愛也都是電視劇裡的「你到底愛不愛我」式戀愛，某種意義上的假戲真做。

在〈勸誘之邦〉中，作者將不斷重複的廣告世界真實化，彷彿真的有一群生物活在廣告世界裡，他們每天都做著相同行為，而這些廣告為了吸睛，都是極致恐怖與暴力，戲謔地殘害他們，直至裡頭的受害者醒悟，組成復仇者聯盟跟廣告中的施暴者討回公道。桑德斯的寫作中充滿了玩樂心，一顆被汽車輾扁的頭顱依然能行動和說話，零食外包裝紙的一角仍然有生活，而這張紙在故事後期甚至膨脹為統領一方的神。

更接近當下的代表或許是短影音，但我認為早期電視文化，到後來youtube文化，走的也都是這一條路——愉悅。它們不斷提供給我快速的愉悅，透過關聯甚微的切換，使我們不致於厭倦，我們一支接著一支消費他們，劑量愈來愈大，直至無法自拔。然而我們在這個過程中真的快樂嗎？

〈小強〉中有一種快樂注射劑叫輝安劑量，敘事者提到：

「輝安劑很靈，每次鏈接都能讓心情好轉，只不過，不久後，我發現，一天鏈接八、九次的人，時時刻刻好快樂，可惜那種快樂，像嚼錫箔紙。一旦，為了追求那種快樂而生活，一個人即便非常非常快樂，都樂島快哭了，不久後，照樣會覺得，不夠快樂。」

我們當然可以從快樂之自我弱化的角度去思考影音文化的問題，但我更想提出的是，人的生命當真以快樂為唯一評判基準嗎？或者說愉悅？我認為人生的另一大謎題在於意義，意義往往充滿了痛苦、門檻和挫敗，但人仍然有衝動去繼續這條沈默之路，典型如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即便直面生命之毀滅，仍有不可妥協的原則，他們是極致反愉悅的。意義這個維度之遺忘，或許是資本社會的一個不知不覺的佈局，因為意義是緩慢的、停滯的，由此它速度太慢，無法被消費。資本社會需要能被快速消費的東西，即愉悅，連續不斷的愉悅，不斷攀升的讚與轉發，不要思考，不要停下來，要刺激再刺激，直至遺忘刺激以外的一切。

反過來說，閱讀桑德斯《勸誘之邦》不全然愉悅的體驗，其中佈滿了荊棘，讀者需小心翼翼地走過，才能到達一片開闊之地，隨之收穫作者最為艱困的問題。這是一趟需要很多心力，卻很值得的旅程，而桑德斯證明了，小說之嚴肅與戲謔的結合是可能的。

後記

最近開始搞FB了，發一些比較短的心得，應對一些心血來潮的碎碎唸，比如對某本書的某一段話的思考，或單純談一下閱讀。這些東西不適合在這邊短文轟炸，比如這篇。

這邊我還是以長死人的細讀分析為主，以短篇集來講吧，分析單篇總是比整本放進一個籃子裡聊更有意義。《勸誘之邦》這本集子就有不少值得細講的作品，桑德斯的《林肯》當真是去年震撼我的長篇，而這部在實際出版時間更早的作品，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雖然之前也踩過雷，說的就是你《狐狸小八》，太幼氣的童書果然不適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