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绥远之旅:鄂尔多斯(二)成吉思汗与新的纪念碑
傍晚我来到乌兰木伦河畔,河边有一大片草地,很多人带着帐篷和毯子来这里野餐,小孩和宠物在草地上玩耍,草地延伸出一片夜市,尽管这里的夜市没有与商业区自然关联,是在河边有意规划出来的公共娱乐地点,但热闹程度并不低。
引起我注意的是,当地政府在河畔夜市旁边做了一场普法宣传活动,与我印象中政府官方活动无聊做作生硬气氛不同的是,这场普法宣传活动热闹得像个嘉年华,很多市民积极参加有奖答题游戏,现场还设置了拍照背板用来发布社交媒体,一位工作人员蹲下身对一个小女孩说,“小朋友拍照发朋友圈可以获得雨伞气球和民法典哟”,这是我见过的气氛最欢乐的政府官方活动,在中国尤其北方中小城市中不太常见。
有当地人提到政府希望打造网红城市,在相应的硬件和软件上特意下了工夫,从我作为旅行者偶然而片面的视角来说,并不觉得以官方宣传为目的的活动一定是敷衍而古板的,即使考虑到国家环境普遍的局限性,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的领导者试图学习更年轻和现代的方式,这种学习并不完全体现在购买技术设备,或者跟风开设内容空洞乏味的短视频栏目,而是体现在政府公职人员在面向民众时表现出的气质和做事思路,民众真实的热情反馈就是最好的结果。
官方公共活动最优先考虑的不应该是说教,而是娱乐,这一点呼包鄂三座城市都有浓郁的夜市商业文化,政府要做的是让自己融入民众的欢乐中,而不是反过来争夺关注限制欢乐,这场普法宣传活动最大的优点就是高度的娱乐性,让参加者感觉这并非政府官方活动,而本就是夜市乐趣的一部分,这才是做活动应该有的样子。
在康巴什被称为鬼城的那段时间,由于配套设施建设停滞以及房地产发展受挫,大部分人白天在康巴什上班,晚上返回东胜居住,但我这次实地探访特意在夜间外出散步,康巴什的商业区和虽然还是无法与东胜相比,但有一些会营业到比较晚,在核心街区也有一些宵夜餐馆,去年人口数据康巴什只有12万人,是东胜区的五分之一,如果不考虑过度建设的资源浪费与烂尾楼问题,我会认为这就是一种地广人稀的城区状态,只是中国其他地方习惯了人口稠密的城区状态。
我询问的一些当地人说鬼城大概是10年前左右的状态,在核心街区大规模公共建筑完成之后,后续的商业与生活建设逐渐跟上,虽然现在夜晚和东胜比起来依然非常冷清,但开始有更多人愿意住到康巴什。
夜晚我走到康巴什空旷的大街上,这座城的夜景设计者偏爱在建筑外墙用红色光线条体现未来科技感,但配上黄色的政治宣传标语字幕,把人从未来幻觉中抽离回当下。
第二天我来到康巴什东北面,这里有一个很可惜的荒废项目——鄂尔多斯100。2008年由赫尔佐格与德梅隆事务所和艾未未策划这个建筑设计项目,来自27个国家的100个建筑设计团队要在康巴什设计100栋别墅,然而这个项目烂尾多年,只有部分建筑施工完成。
这里的位置很偏僻,在共享电动车非常便利的鄂尔多斯,这里都已经超出了电动车的行驶范围,还要走一公里多的路,在河流几字形湾形成的一个半岛上,这一片区域曾经是康巴什计划大力建设的地方,但显然现在毫无结果。
我走过一座桥眼前一片荒凉,远处几座不知道是废弃还是在建的体育馆样子的建筑,近处也是一片工地,我走进一个院子,眼前的蜂窝形状大楼看起来有点艺术气息,我询问旁边的工人,原来是一座在建的幼儿园,鄂尔多斯美术馆就在幼儿园的对面。
2007年建成的鄂尔多斯美术馆目前是关闭状态,门口有一张告示,写着这座美术馆正在升级改造中,旁边另外有一座现代美术馆,但只能周六日预约参观。我决定去碰碰运气,沿着没有道路的河边蜿蜒沙地走了十几分钟,堆积的沙丘后面是一些造型怪异的毛胚房子,忽然眼前出现一座很有设计感的艺术小镇,我找到了这座现代美术馆,果然不开放。
在荒芜的河滩上出现这样一座艺术小镇建筑群,这也是近些年房地产开发的一个方向,把当代艺术作为住宅区人文环境的重要卖点,很多新兴楼盘会支持一些相应的艺术空间或者文化气息浓郁的综合体,只是在康巴什这样的建设还是让人不由得引发对过去十几年狂热建设后果的联想。
今天在鄂尔多斯当地和艺术与建筑设计圈内偶尔还会聊到当年的鄂尔多斯100项目,包括这座现在荒废的鄂尔多斯美术馆,一些观点认为这是浪费资源的无序建设,而且这些设计项目如同在理想真空中,忽视了建筑师、建筑物与建筑地点的关联,即便在设计理念中也散发着脱离土壤的空洞苍白。
但另一些观点认为建筑可以脱离初始功能性而独立存在,这些设计就像艺术品一样本身包含着思考与实验的成果,建筑并不必然被动追随人的使用需求,而可以主动创造需求人群的聚集,初始建设的意义就是为人群聚集提供可能性与契机,既然可以因为开采资源而建造一座城市,那么艺术设计产生的社会传播影响在当代社会也是资源,完全可以以此建造城市。
也有观点认为,古代很多有实际功能的建筑今天早已不再具体使用,有的甚至在当时也是建成之后不久便废弃,但这些建筑存在到今天就像纪念碑一样成为历史的遗产,鄂尔多斯这些宏大的建设项目即使若干年后不再具体使用,那也是一段富有而狂热建设时期的见证,代表着后发的边缘地区中小城市对艺术审美与对国际化的追求。
在我看来,这类似于一些东方古典封建国家刚开始打开国门接触西方现代文明之后,可能会出现一段狂热而盲目的全盘西化过程,这种西化更多的是封闭已久的地区对未来的向往,并把这种向往以他们能接触到的新形式呈现出来,这只是第一步,最终他们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但如果没有这看似矫枉过正的第一步,后面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就根本不会出现。
如果把中国看作一个整体,那么无疑很多现代化的艺术与设计项目集中在一线城市和若干座富有的核心城市,这是种种资源因素综合产生的结果,但如果把广阔的中西部中小城市看作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这些城市是否拥有向往未来的机会,而且是独立甚至超前的机会,这恐怕是讨论鄂尔多斯建设议题时应该考虑的。
成吉思汗陵是我在鄂尔多斯旅途的最后一站,蒙古人传统上没有修建大型陵墓的习惯,这座成吉思汗陵也不同于汉地的衣冠冢,而更像是祭祀用的圣殿,祭拜成吉思汗留下的8件遗物。
今天人们可能会认为成吉思汗陵原本就是游牧帐篷组成的八白室,建国之后才有的固定建筑,其实元朝时期忽必烈在大都修建太庙祭祀成吉思汗定为八室,所以元朝时期对成吉思汗的祭祀场所就是固定建筑,元惠宗撤退到草原后把八白室改为移动帐篷不断迁徙避免明军袭击,成吉思汗陵的叫法可能是来到中国的外国人最开始称呼的。
我对成吉思汗这个名字童年的印象并非来自历史课本,而是流行音乐和电子游戏。在我小时候有一首听起来很奇怪的歌曲叫《成吉思汗》,是歌手张蝶演唱的,十分直白地表达对成吉思汗的崇拜之情,情感过于直接歌词极其简单,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中国歌曲。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歌是翻唱的,80年代初有一个德国乐队叫成吉思汗,他们有一首与乐队同名的德语歌曲《成吉思汗》在欧洲风靡一时。
同时在我小学的时候迷恋一款电子游戏《帝国时代》,里面有大量历史背景介绍,其中一支战役剧情就是蒙古的崛起,我正是在这个游戏中了解了成吉思汗的故事、他身边的一系列人物,和对蒙古帝国的崇拜。
在成吉思汗陵中有一段介绍,记载了抗日战争时期八白室的迁移,当时日本为了控制蒙古企图争夺八白室,当时的伊克昭盟盟长沙王建议将八白室迁往青海,途中受到国共两党的共同保护与敬重,最终停留在塔尔寺,1954年迁回鄂尔多斯。从这一点上讲,成吉思汗对于中国包括东亚地区又是某种权力法统的象征,放大到世界历史中,蒙古西征是亚洲人对欧洲人罕见的征服,是一次难以忘却的历史震慑,蒙古代表了东方碾压式的力量,谁掌握了对成吉思汗的继承权,谁就是东方力量的代表。
如果说对于热爱汉文化的忽必烈还有可商榷的空间,那么中国的汉民族主义者恐怕断然不愿承认成吉思汗是中国人,他们并不因蒙古帝国甚至元朝的疆域而自豪,更愿意追溯到汉唐,甚至是实控疆域很小的明朝,元朝对他们而言是汉民族的国家短暂亡国被异族统治时期。
延续到今天中国对成吉思汗的崇拜祭祀不仅仅是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统治蒙古民族地区的现实利益,也是对中华民族与汉民族和境内其他民族关系的辨析,基于政治边界的中国通过祭祀成吉思汗的方式把蒙古民族拉到了中华民族的范畴内,中国不是一个基于血统与文化的汉民族国家,而是基于历史传承的中华民族国家。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蒙古又是怎样的范围?今天中国境内的蒙古族大概有630万,蒙古国人口大概有330万,蒙古人占八成,俄罗斯境内的蒙古族大概有100万左右。作为民族国家的蒙古国显然并不能够代表整体蒙古民族,从近代史他们对内蒙古地区的暧昧态度也能看出更像是喀尔喀部落的国家。
或者换一个问法,蒙古是否超越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具体的限定虽然带来了向内的凝聚力,但也带来了向外的排斥。如同曾经中华文化圈并不等同于中国的范畴,一切会使用汉字、尊崇儒家文化礼节的地区都可以视为中华文化圈,包括日本、朝鲜半岛、越南北部等等,但中华文化圈的概念又并不影响这些民族区别于汉民族的自身特质,同样从松辽平原到东欧平原的欧亚草原之海上所有游牧-渔猎民族或多或少都与蒙古有些关联,虽然现在这片草原被若干个国家分割,并依据现代民族概念为境内的民族下定义,试图塑造各自统一的国家民族观念,如果把蒙古不视为一个具体的民族而是代表着一种自由流动的、多元族群文化共存的文明,蒙古并非指向过去而是指向未来。
比起东胜,康巴什新区距离成吉思汗陵更近一些,在荒野中筑起一座城,修建无数如山一样的建筑,道路宽敞可以容纳一支马队并排通过,又有夏天凉爽冬天温暖的宫殿般的巨大房子容纳母亲带着孩子嬉戏,不知道成吉思汗会如何看待这座城,是否就是他征服的最终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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