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在昨夜死去

事情很尋常，我只是這樣想，如果這一夜，我就死去呢？

苦惱不算很多，似乎也沒必要為了什么，就結束生命。

但我還是想到了——

我死了呢？

關于死后的世界，沒有人說得清楚，因為真正能返回的人，一個也沒有。

起碼讓我相信的，并不多。

一位來自藏地的喇嘛，講過法，里面對死后的事情，一件件，很有序列。

可我并不能十分相信。

大概這就是因為我不是，且也不會成為信徒的原因吧。

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難以升起真正簡單的信念。

我只能知道，或者是大概如此，世俗間的一切，將會因為我的死，發生一些變化。

不會太多，但也會有。

就像明明陰沉的天空，路面積雪已經融化，可忽然間，就又下起灰塵一樣的雪，飛舞然后落下。世界變了嗎？變了。但它會一直如此嗎？不會的。沒有一個人的生死，可以改變整個世界。只是有一些人，因為自己的覺悟，改變了另一些人的覺悟而已。

佛陀說，如果不能證悟，我就不會從這里起身。

他成功了。

那是一場讓人激動得偉業。

可我此時卻想，如果他失敗了呢？一個人成功的背后，一定會有很多人的失敗。如果他們也有這樣的堅韌不拔，也有為了真正的道理而犧牲一切的決心，最后卻依然沒有成功，那棵樹下會剩下什么呢？

一定有人在別處，也如此去發下誓言。

但他還是失敗了。

我們知道的證悟者并不多，除了那些后來被教派弟子尊奉的教主，總有一些人是失敗的吧？也總有一些人，即使證悟了，也沒有留下任何語言和文字的吧？

其實，佛陀的傳教，是一個偶然，而非必然。

我相信覺悟的快樂，超出一切，所以覺悟者并沒有什么一定要更多得到了，也不可能有什么更多的，值得他如此辛苦。

所以，我在昨夜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在這里死了呢？

明天的我，也就不存在了。

我不存在，我的煩惱又從哪里尋覓呢？很多事情，都因為有一個認定的「我」存在，才會如此。可若是我們死去了呢？還有什么能夠干涉，就算是自己再不情愿，死了啊，你還能如何。歷史上那么多有力量的人，死去後，不也是一樣兩手空空，再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發號施令了嗎？

所以死去了，很好啊。

我是這樣想的，但也不能不想到另一些人的哭泣和無助。

我們存在與否，世界都會變化，每個人的命運，并不取決于任何人，誰能真地安排另一個人的一切呢？

世界在我們之前，就已經失去太多。

世界在我們之后，也一樣會失去，會重生；所以，我的死，不會比任何人更驚天動地，所留下的，也只是一具身體，然后可能是一些灰塵。

猶如這越下越大的雪，似乎白色的螢蟲，來得忽然，去得也一樣不容人推挽。

冬天到了，雪是一定會下的。

我只是更早地想起，而且，我又如何能知道命運本身呢？

當然，我確實沒有在昨夜死去，但未來的日子，一樣有著相似的昨夜。

賈寶玉說，從今以后，只能得到自己的眼淚了。

沒有寫完的《紅樓夢》，似乎讓這句話也進入了太虛幻境。想一想，那個似乎不知道誰人的曹雪芹，豈不是也早已落盡了眼淚，才來讓賈寶玉說出這樣的話呢？

我知道，我還是不舍；可死亡和不舍，都是我真實的樣子。

一首歌唱著那樣的歌詞，她唱道：如果你來到我的墓碑前，請不要哭泣，因為我不在那里。清風流向四方無盡的天空，我就是風，自由在每一個有我的角落。很早以前，我就想過這樣的話，只是沒想到已有人早早唱出。這也很好，能讓我明白，并不是佛陀一人覺悟，也不是唯有我一人，在睡不著的夜晚，想到了就將死去的命運。

我會安慰自己。

但我也會讓自己哀傷，因為這哀傷并不需要抹除，到了雪化去的時候，大地自然會不留痕跡。

總有一些我以為遺忘了我的人，會真誠地思念，難過地哀悼；也總有一些我以為不該遺忘我的人，輕輕走開，承受不了這沉沉的份量。

許多年后，我會再看到這些話嗎？

大概也會，也許不會。

那么有人會為了這些話，想到說出這些話的人，該是怎樣的人嗎？

會吧？會嗎？

一朵小花的花瓣，經不起太多次地點數，而我的一天，正如每一天，總是在有我和沒我的世界里，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