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末》:抽離作為介入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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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的純粹寫作中的無情節性象徵了抽象性,使讀者在所有維度上擺脫了社會規範、教條、形式和文化符號。我越想通過握有和控制來尋找答案,我就越想不知道和放棄操控。這個半真半想像的世界成為了讀者解放心靈中的思想、記憶和傷痛的庇護所,沒有具體的、沒有污名和譴責的。在戀情的前幾章中,有幾個描述性交的敘述,但由於缺乏任何背景,它們僅僅描述了這種普遍的身體、感官和神聖的行為本身。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JiaJia

這篇評論是受到20世紀英國名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一句引言啟發而寫的,該引言來自於他的一篇散文 《Confessions of a Book Reviewer》。「無論如何,每一位作家都屬於那種人,但是長時間毫無選擇地評論書籍是一份極其苦不堪言、煩人且令人疲憊的工作。這不僅涉及讚揚垃圾—雖然確實如此,稍後我將做進一步闡述—而且還需要持續地對自己對書籍毫無自發性感覺的書寫反應的創造。」因此,我將寫的絕不是一篇評論,甚至也不是一篇書評,只是從讀者的角度分享經驗和個人感受。這個聲明在新媒體時代已經成為一個cliché時,表明作者和讀者之間的 power struggle應該已經被解構。然而,這對於勞緯洛的小說《崩末》仍然適用,因為閱讀這本非凡的小說是一次個人體驗。雖然我習慣閱讀功能性的中文,並沒有閱讀過很多中文小說。我也已經完全失去了寫母語的能力。作為一名英文作者,當我閱讀並寫關於勞緯洛第二本小說時,我感到一種似曾相識(Déjà vu) 的感覺。我這篇文章最初是用英文寫的,然後翻譯成中文。

純粹閱讀(PURE READING)

在2023年的書展結束後,我立刻開始閱讀《崩末》,同時還在進行自己的寫作項目《Reimagine Hong Kong (香港天書)》的研究,這期間還同時閱讀了另外兩三本書。閱讀這本小說讓我將閱讀的習慣與日常人生的節奏沒有原因地聯繫起來,而人生的節奏則以飲食作為一種機械化且按時安排的儀式。這喚起了閱讀和吃飯這兩種情境下的簡單必需與享樂依迭的奇妙生理對比。作為一名作家,這種矛盾還可以進一步延伸到寫作,換言之,著名的武俠小說家倪匡可能是一個肥胖的不停進食者!

我從來沒有食宵夜的習慣,但我把閱讀小說比擬為在睡前咬上幾口食物或喝半杯威士忌。每晚閱讀勞緯洛的幾頁小說有種低劑量安眠藥的感覺。如果用食物作為比喻,那就像是一碗軟綿綿的廣東稀粥。其中融入了來自溫度和質地的舒緩感,同時還有對《崩末》中不常用詞語的無意識咀嚼。這些多重的層次與流暢交錯,描繪出超現實主義與「裸露現實」之間的張力。非傳統的詩意文本流動不止,將讀者帶到海洋的最深處,以重新發掘人的靈魂,並透過那些超越時間的外在物質與存在主義瞥見的片段。勞緯洛將讀者帶入一種純粹閱讀的狀態,這種閱讀成為一種儀式或享受,其中充滿了使人感動的時刻,並包括不安,這取決於讀者瞬間的心理反應。

無情節性(UNPLOTEDNESS)

典型的小說讀者在未能找到任何歷史背景或文化背景時,可能會覺得前幾章相對困難。相反,勞緯洛談論各種匿名的感覺,詳細而親密地揭示了環境和物質的某些細節。然而,我越想找出這些片段中有多少是真實的,我越被其神秘性、匿名性、同質性和普遍性所吸引。他簡單地讓讀者更潛深入,這也與他在寫作中堅持下去作對比。讀者在故事、夢、生命和永生的合奏中徘徊於內外。海洋作為主體、「主角」或隱喻,被賦予給讀者,儘管它的虛無,讓他們能夠「抓住」。海洋對比了物質性與空無,物理與形而上學。他以幾個很少使用的漢字生成詩意模式,產生了一個形態維度。讀者不再徒然循環,而是好奇地沉入自我探索,作家的感受與讀者無言的回應之間形成互動的平行。但讀者尚未弄清楚,或者可能永遠無法弄清楚,這些回應是響應給誰的。也許是最親近的家人、朋友、自己、上帝、虛空或虛無。

勞緯洛的純粹寫作中的無情節性象徵了抽象性,使讀者在所有維度上擺脫了社會規範、教條、形式和文化符號。我越想通過握有和控制來尋找答案,我就越想不知道和放棄操控。這個半真半想像的世界成為了讀者解放心靈中的思想、記憶和傷痛的庇護所,沒有具體的、沒有污名和譴責的。在戀情的前幾章中,有幾個描述性交的敘述,但由於缺乏任何背景,它們僅僅描述了這種普遍的身體、感官和神聖的行為本身。

去背景化 (DECONTEXTUALISATION )

當我讀完這本書的一半後,我感受到微型敘事在情節和情緒的支撐下重複並交織在一起。在我幾乎每晚閱讀時,我下意識地重複閱讀幾頁,讓文字互相交融,思想和記憶交織,出現、再次出現和消失。這種文學的交融流動灌注了我持續思考中的被動潛意識,自然地流入了夢境。在文本中有一些地方,讀者可以找到安慰。

儘管我看到了時間、地點和人物的元素,但缺乏歷史和社會背景的參照,海洋將成為common ground,水作為超越這三個元素的綠洲。幾乎沒有提到數碼產品,只有提及手機一次,所以讀者完全失去了時間和歷史尺度的感覺。只有幾個場景與香港或任何民族文化有遙遠的聯繫。我發現對於魚和魚缸事件的生動描述,喚起了勞緯洛的真實情感和感官,我覺得奇怪而巧合地與性交相關聯。所有這些明顯同質或普遍的符號成為了讀者內心向內追求自我的身份和存在本體的物質環境和日常質地。這些微型或微觀的細節巧妙地而逐漸地激發讀者與自己、外在世界(自然和建造環境)、人類和未知之間建立聯繫,而對於基督徒勞緯洛來說,這個未知就是創造者和永恆。

抽離 (DETACHMENT)

勞緯洛被譽為「文學天才」、「00後新星」,並被著名作家甘曜明譽為語言高手。他在十七歲時撰寫並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說《卷施》。他畢業於浸會大學人文和創意寫作專業,目前正在國立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攻讀研究生學位。他從小就對文學有著濃厚的愛好。在他於2018年發表第一本小說時,一位照顧他八年的托兒提供者回憶道,他經常用小紙片寫下人們不理解的很少使用的單字。他的作品既是他個人直覺的反映,也是對歐陸哲學概念的思考。

最近,在沈旭暉的YouTube頻道上的一段訪問視頻中,勞緯洛首次解釋了他從學術研究中獲得的早期靈感,這些靈感塑造了他的寫作風格。在閱讀這本書和觀看這個視頻之間有幾個月的時間間隔,他對各種問題的討論使我獲得了進一步的見解。他提到在十四歲時閱讀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的小說《靈山》,該小說沒有情節或故事講述。他還回憶起在大學的第一課堂上,蔡元豐博士要求學生思考寫作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他稱讚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黃國鉅博士參與戲劇工作,並引用了黃博士用德語詞grundlichkeit來教導學生。主持人沐羽也是一位小說作家,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他認為這個德語詞的發音困難,並且它代表了小說家對徹底性和系統性的追求。

勞緯洛在這本小說中,將其背景描述為餘生書寫,當他在深思災難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信任時。他提及了「在劫餘生」這個詞,涉及當前或者前結構 (prestructure),並與「劫後餘生」進行區別,指的是那些希望並感到有義務發聲的倖存者。這種啟發來自於熟識的人和帶有模糊共同信念的陌生人。然而,他並不是其中之一,無法代表他們發聲。因此問題是,作家是否應該為倖存者創造一個發聲的空間。勞緯洛引用了德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霍克海默 (Max Horkheimer) 的觀點,他批評那些不在場的人,甚至死者已經去世,他們無法發聲。勞緯洛強調作家無法達到無限和救贖,並提到他之前寫過的一篇文章,引用了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 (Jean-Paul Sartre)對此類文學的描述為情景文學。薩特以他的存在主義和現象學哲學而著名。作為文學評論家,薩特在他的書籍《What is Literature?》中寫道:「一位作家不僅僅是因為選擇了說某些事情,而是因為選擇了以某種方式來說它們」。

勞緯洛深信小說家應該保持一種與讀者之間的抽象性和抽離,他將這種距離視為作家的道德。他引用了他引用了瓦爾特・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的寓言理論,這位德國哲學家認為寓言的表達可以揭示歷史和社會現實中被壓抑的方面。寓言抵抗主流敘事及其所謂的完整性,而強調碎片、廢墟和矛盾。勞緯洛將之描述為對歷史中一個來回運轉的歷史巨輪的逃避。他進一步提到了另一位歐陸哲學家阿多諾 (Theodor Adorno )的《Minima Moralia (最小的道德)》,這是一本關於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文章集。勞緯洛認為小說家應該非常謹慎不要讓讀者容易獲得「高潮、共鳴、共識」。讀者失去自主性或完全自治,失去對特定個體化的不滿的辨識和定位,轉而陷入概括之中,這是非常冒險的。這種危險正是通俗小說所變成的,它們成為另一種包裝以服務資本主義價值觀和既定意識形態的社會整合形式文化產品。相反,小說家應該個人化、孤獨且超然,不成為另一種普世觀,不為現有宣言增加另一種聲音。小說家應該代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表面上,勞緯洛其實認為這種用抽離作為介入是與讀者在另一個層次上的互動。小說家應該是自由、沉默、開放的,不應給讀者建議。這種煞停讓讀者能夠面對真實。這種對現實和社會的張力,就像海浪到達海岸後不斷地衝浪和倒流一樣。除了寫小說,勞緯洛還發表了許多有關文學和哲學批評的文章。他一直在他所稱的active life中參與教學和參與社區的非學術領域演講。他曾是前香港電台學術節目《五夜講場》的主持人之一。勞緯洛的寫作風格和抽離的手法表明他不遵循任何規範,或者用他的術語來說,不「埋堆」。

勞緯洛的思想深受現代主義文學和歐陸哲學家的影響。除了阿多諾和本雅明,貝爾托・布萊希特 (Bertolt Brecht) 和馬丁・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也對現代性、理性和技術進步提出批評。本雅明和布萊希特專門研究了大眾文化生產,包括文學,而勞緯洛有意避免陷入其中。勞緯洛的小說無疑引領讀者進入一種存在主義的思考,反映了人與外在的世界和其他事物之間不可避免但又個體化的辯證關係。回到他對悲劇和prestructure的評論,讀者在內在重新體驗到靈魂深處的東西,以及存在和人體之外的世界,包括verfallen即被遺棄和忽視的事物。勞緯洛認為讀者的完整性和努力與讀者保持距離在這個時代尤其重要,特別是對於香港來說,因為宏大的二元敘事很容易將人們帶入神話化、霸權甚至頓悟,消除了相應的審視和延續。我認為,在過去的十年中,一些因素導致了技術和媒體景觀中的新模式,儘管這是一個獨立的、有爭議的討論。碎片化和由觀眾主導的Web 2.0景觀應該使人們擺脫教條和刻板印象,以及來自資本主義的自上而下的極權統治。然而,我質疑這種在虛擬世界中的假真實是否與假新聞、cancel culture以及性別、種族和地緣政治問題上的二元對立相互關聯。這種以自由主義名義的新常態導致了一種新的空虛,剝奪了人們對批判性獨立思考的能力 (critical thinking),帶來了無休止的重複、copy and paste 和一波新的機械化 甚至 沒有領袖,純粹意識的極權統治。人工智能有可能加劇基於欺騙性有意操作的數據、事實和信息的完整性問題。《崩末》是藝術和文學領域中解脫於任何形式的催眠化、預設偏見的一個小例子。

在勞緯洛的小說中,海洋般的感覺引領讀者遠離新的噪音和污染,重新回顧生命和存在。作為一位基督徒,他對永恆的微妙暗示,邀請包括我在內的信徒思考永生。他一些抽象而微妙的寫作引導我面對恥辱、寬恕和愛,這些最基本的問題每天都影響著我們的情感和感知。勞緯洛的小說應該重新閱讀,它就像一個老園或荒野中的白色圓柱形涼亭,等待著任何一個帶著治癒過的心靈進入其中,無論是自己(不指new age)或者上帝。讀完《崩末》,再發掘勞緯洛的想法(依序),我意識到小說與他的意圖是一致的。因此,我建議讀者在閱讀任何評論(包括這篇文章)之前直接閱讀小說。

References:

George Orwell Essays, Penguin Books UK , 2013

堅離讀書, 沐羽 011 , https://youtu.be/QVvRQJ5qQhQ?si=cFOf8uKIvdns3nU9

誌書寫,《卷施》勞緯洛-座談及簽書分享會 , https://youtu.be/m_gfGZG8Hug?si=vUWlCn_pP2jZQ33-

My French Quest, An Analysis of Jean Paul-Sartre: “What is Literature?”

https://frenchquest.com/2020/03/06/what-is-literature-by-jean-paul-sar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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