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爱德华·萨义德与晚期风格

爱德华·萨义德是大写的知识分子。其遗作《论晚期风格》探讨了这样一个深刻而富有魅力的主题：艺术家在怎样的状态里，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晚期风格”？

定义“晚期风格”似是徒劳的玄学，智者如萨义德也未敢以雄辩的言语总括之。他小心地沿着阿多诺（萨在本书中难掩崇敬之心）的脚步抽丝剥茧，试图在跨越古典与现代时期的几位巨匠生平里，找到晚期风格的普遍风貌。

我们总是认为，当创作者临近暮年，其作品必然发散出沉蔼、静穆的气象。萨义德却在诸贤的字里行间，敏锐地捕捉到出人意料的桀骜不驯，甚至目击一种新的语法之诞生——越是晚期，越要刚硬。

艺术家与时代不同步，已是老生常谈。天赋异禀者在看透普遍规律之前，仅凭直觉便如鱼得水；晚来呢，又希冀超脱那原本成就他的审美成规、自创方圆欲取而代之。书中所涉莫扎特、贝多芬、古尔德等人，在艺术生涯的晚期“各有其所逆之理、所逾之矩、所反之常、所离之经”（译者彭淮栋语）。他们与社会始终若即若离，好像两股频率不同的波形，彼此影响，于不谐中震荡出奇诡的美感。

晚期风格必超然于时代。创作者的肉身走进死亡，而作品与风格却没有死期一说。待到世人追赶上其脚步，回望晚作，哦，原来晚期风格如此焕发，满是力比多的气味！在我们偶尔仰望夜空、意识到一颗闪烁的星星早在亿万年前就毁灭时，也会如此地惊叹吧。时代倒错的晚期风格，就是这么个道理。

本书的副标题叫做 Music and Literature against the Grain（格格不入的音乐与文学），繁体版译做“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起先我在北京的三联书店读了开头，后来到图书馆借到了繁体版。虽读来生涩，却依然可以透过译介之隔阂，品尝到萨义德文字的精妙、以及他跨越文化艺术、现实政治、与东西方历史哲学的旁征博引。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应该是这样的。

有意思的是，繁体版译者在序言里大胆比对了中国古典文论里对于晚期风格的考察。在文字的美学里，中国人向来尊晚、贵“圆”，凡晚年艺术境界得之大成者，总珠圆玉润、好似浑然天成。包括《论语》里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似乎也和萨义德笔下的“反常合道”遥相呼应。

萨义德在2003年去世时，此书仍在写作途中。全部七个章节是由编者集合大量资料用心整理而成，我个人最喜欢古尔德那一章，真是精彩。萨义德常言晚期艺术不求调和与解决，而涉及一种“刻意的非建设性与逆向创造”。这本未完成的书，宿命般地成了明证。

李源

2023.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