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巨人

巨人低著頭，沉思，沉思——

后來他睡著了。

這是沒有夢的休憩，仿佛一朵花墜落，但那落花的枝頭，并沒有什么損失。

在我們眼前有很多這樣的事發生，即使是最樂觀的人，也需要承認，人生苦樂參半。有的人可能覺得自己更滿足，有些人則覺得自己運氣較差。但不管怎樣，這一連串的日子，就是起起伏伏，仿佛永不停息的浪花，直到最后的沉眠到來，才有真正不會改變的安寧。

但巨人仍會醒來，相對于人類的短暫生命，他會活得更長，長到讓我們以為他是永生的。

一只蟲兒在春天醒來，在冬日死去，對于它們來說，我們是永恒的。

巨人并不會有什么特殊，即使他力氣更大，遇到的奇聞異事更多——畢竟他有著更多的時間，足夠等到一些讓人不曾見過的希奇發生。

曾經在一段時間，巨人會為自己的生命悠長感到快活，特別是他在看到那些朝生暮死的小生命，只能見到這一季的風光時。他會為這些脆弱的，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小家伙感到悲傷，但在悲傷中，他仍能感到一種慶幸。從前，他會為此感到自責和羞愧，因為生命本身并無二樣，但這種自責和羞愧，并不能改變他對自己擁有更長生命的驕傲。

沒有什么生命，是為了死而來到這個世界的，但每一個生命，都不會永存。

于是，巨人也在時間中漸漸感受到那個無聲的腳步，一點點靠近自己。

因為有著更長的生命，巨人的成長也就更慢，他那無邊無際的青春，要比整個星辰都還要漫長。他甚至認為，只有自己愿意，他永不會變老，更不會離開這美好如花的年華。但有一天，他在一滴露水里看到一根白發，那已經模糊的回憶，讓他記起這張臉是自己，又不是那年少的自己。

巨人為此決定暫且停下腳步，就在這葉子旁邊，露水之中，呆呆等待。

太陽升起得很快，露水消失，而他也不會再看到自己的臉。

時間，終于露出了它的鋒利，輕輕劃過，就切斷了巨人的少年和中年。

他不再認為整個星球都屬于自己，而那無數未曾探索，正在不斷遠離的星球，也不再是他冒險的目標。

快樂似乎短暫出現，然后就在找尋更大快樂的途中，迷失了。

巨人仍在睡著，但思索仿佛也不屬于他，仍然自顧自地繞著他的心轉圈。

當一顆星球墜落的時候，沒有什么可以來測量，它是否在墜落。

巨人在沒有夢的睡眠中，忽然醒過來。

身下仍然是熟悉的大地，堅實，厚重，無言卻值得信任。

而天空和花朵，也一樣似乎毫無變化。

他站了起來，告訴自己，該繼續生活；只是這一次，不再和從前的任何一次相同。是的，他嘗到了痛苦，并在這痛苦中發現，不能逃避，但可以觀察。無需期待有更多的快樂，但卻可以告訴自己，學著避免痛苦。

「我的手是手。」

他說。

「我的腳是腳。」

他又說。

「我是誰？」他問。

「我是巨人。」

回答像是回聲，一次次跟隨著他，但他并沒有感到絕望，命運的巨石可以一次次從峰頂滾落，但上山和下山的勞苦，依然是由自己所決定的。拼盡全力的上坡，還有可以感受一切美好的下坡。眾神的懲罰或許真地永無止境，但人的自由，并不在他是否免除這種無辜的受罪，而是他如何看待自己，看待這總是重復的上下路途。

不要把小事看作無可避免，也不用在大事上苦苦糾纏。

放下一些，就能輕松一些。

巨人也是一個有限的生命，正如他的力量，也會停在某個還未觸及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