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原鬼火，寂静无声

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夏天的午后，与外公躺在枣树的树荫下乘凉。枣树很大，叶子密密实实，阳光落下来，投在地上的是斑驳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晃动。风吹过树梢，偶尔有半青半红的枣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外公脚边。

外婆忙着和老姐妹们打纸牌麻将，屋里里传来她们高高低低的杂谈，而我则赖在外公身边，听他慢悠悠地讲过去的事。外公腿脚不好，喜欢随手拎着一条板凳，挪出屋，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

他说话的调子很慢，像是晨风吹过金黄的麦田，轻轻摇晃着麦穗。少小离家老大回，但他讲的故事，还是透着一股子乡土的诡秘气息。鬼怪交错，荒诞真实。我听得入迷，却又忍不住往屋里靠一点，怕那些旧事从故事里爬出来。

外公年轻时，和邻村的四栋一起给家里守庄稼。那是村外南边的一大片田地，黑黢黢地铺展开去，尽头便是祖坟。田埂上搭着一座半永久的窝棚，晚上，二人一狗，守在一起，四栋手里摸着一杆双管猎枪。

“那时候，田野深夜不太平。”外公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风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鬼火飘在坟地边缘，狐狸的叫声跟婴儿哭一样，搅得人心里发毛。”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是透过眼前的枣树，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黑夜。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年头，田地里什么都有，黑天白夜的，鬼东西都蹿出来……后来就没了，再也没了。”

那年秋天，夜里没有月亮，天空黑得像一块蒙眼的布。田野间一丝风都没有，四周寂静得只剩下近处的蛐蛐和远方的猫头鹰的叫声。外公和四栋靠在窝棚外，猎狗趴在地上，耳朵时不时动一下。

忽然，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落叶，缓慢地向这边挪动。声音来自坟地的方向。外公“腾”地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听！”

猎狗低低地呜咽，尾巴夹着，朝坟地方向一阵低吠。四栋抄起手边的双管猎枪，屏住呼吸。那声音越来越近，在黑暗里游走，像是某种东西匍匐前行，脚步带着诡异的拖曳感。

四栋举枪没来得及瞄准，“砰”地一声，黑夜被炸开一道裂缝，硝烟味弥散在冷空气里。

然后，他们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影子，朝着田埂边翻滚逃窜。借着近距离，外公才看清——是一群獾，毛茸茸的身子在夜色里乱撞，躲进了坟地边的灌木丛里，片刻间又归于寂静。

“獾的脚步，怎么听着跟人一样？”四栋自言自语道，手心的汗渗进了枪托里。

外公没说话，他总觉得，那夜的声音，不只是獾那么简单。

秋天的夜晚潮湿，地里的庄稼叶上已经开始挂着露水了。守夜久了，眼皮总是打架。就在外公半梦半醒间，四栋忽然猛地一把推他，声音低沉：“你看那边！”

外公睁开眼，看到坟地方向有几点红幽幽的光，浮在田野之上，轻轻晃动，像是有人提着灯笼，又像是某种冥界的引路人。光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地游走，似乎在飘近。

四栋大气不敢出，抬枪便射，“砰！”猎狗“嗖”地蹿出去，直奔那片光亮。火光一颤，像是被子弹穿透了一下，可紧接着，鬼火竟毫无变化地继续飘浮。

猎狗在黑夜里狂吠，几秒钟后，它撕咬着什么，发出低沉的嘶吼。外公和四栋冲过去，看到一只火红尾巴的狐狸在田埂上狂奔，尾巴在夜色里拖出一道燃烧的幻影。一个腾跃，消失在庄稼地里，鬼火也随之熄灭。

外公的后背，被夜风吹得发凉。

有一天，外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田埂上，身边是猎狗，背上还拖着犁地的工具，土路被犁出一道道印子，一直通到家门。晨雾弥漫，根本没人叫他起夜干活。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家睡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田里？外公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候，也没人听过“梦游”这个词，他只能把这事儿搁在心里，偶尔回想，依然觉得诡异。

乡间的路，大多修在河堤上。那条河，过去带走过不少人，即使到了现代，仍时不时有人落水。夜晚，黑水翻腾，映着星光，如同某种无底的深渊。

有一年，外公从天津回村看望外婆，回来时已是深夜。他骑着自行车沿着河堤走，风吹在脖子上凉飕飕的。走到半路，忽然听到女人的声音：“救命……救命啊……”

他心里一紧，忙停下车，朝河边望去。

模模糊糊的水雾中，有个白色的影子站在岸边，像是个女子，长发垂肩，衣裙飘飘。但是在路边，静静地放着一双崭新的绣花鞋。

外公的喉头发紧，汗顺着脖子滑进后背。他往后退了一步，影子忽然一闪，消失在了黑水之中。

他的腿发软，猛地踩上脚踏板，拼命往家里赶。等推开家门，才发现背上的汗已经把衣裳浸透了。

父亲不信鬼神，直到有次夜班回家撞上怪事，莫名病了多年。而我确十分敬畏。

外公的故事，我听过一次，便一直记在心里。如今田野里的风声变成城镇的汽笛，祖坟包括外公一起都被迁走，乡村的夜晚再没有人提枪守夜，露水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铁灰。田埂不见了，坟地改成了水泥路。四栋的猎枪或许早已生了锈，外公的猎狗已埋在枣树下。

鬼火、狐狸、夜路上的白衣女子，仿佛随着那些流传的传说，一点点隐匿在历史的尘埃里。

如今，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