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猛禽來捕鼠?Ep.3 人與土地,共建棲架食物鏈
除草的第一天清晨,我蹲下看著前方茂密的草叢,要除的草很多。我感覺汗水從頭部一路經過臉頰,滑過頸部。我決定暫時休兵,起身擦汗拿水壺。在抬頭往天空看的瞬間,餘光瞄到移動的白點,白點越來越大,張開白色、翅緣黑色的翅膀,腳爪伸出,停在前方不遠處的棲架上。
害怕驚擾到牠,我下意識蹲著,從草與草的中間往棲架上看。牠轉動頭部,火紅的眼睛向下俯視,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與牠對視。我拿起手機,按下拍照按鈕。永堅說:「黑翅鳶來了!」今天的第一次。
蹲下來!從草的高度思考生物存亡
2021年,我開始訪談各地農友,想知道架設猛禽棲架的動機、成效以及圍繞棲架的農業實踐如何可能。到了2023年夏季,為了讓自己沉浸在種田的氛圍與身體感之中,我拜訪永堅和語慈,跟著他們在農園裡工作,當個菜鳥工讀生。
永堅和語慈夫妻經營順月農園。2020年,返鄉務農的他們想說,既然要種,就要用友善土地的方式,不用農藥、除草劑、有機肥料,採用自然栽培的方式經營多樣化農園。不只蔬菜種類,連田裡的生物也很多元。兩分地的菜園,一年下來總共種植超過八十種的蔬菜,並且是專門種給寵物兔吃的,當然人也可以吃。
雖說是追尋棲架而來,但畢竟是來工作,農田的日常視線經常是草的高度以下的範圍。蹲在菜畦旁割草,我感覺自己位於一座鬱閉度極高的森林裡,將巨木(作物)旁的小樹(各種雜草)一一砍除。受驚嚇的鼠婦從土裡竄出,成群結隊快速移動;馬陸迅速縮成一顆球,原地不動。土裡有蚯蚓,需要挖土時會見到,還會聞到潮濕鬆軟的土層隨風飄散的清香。
他們說當時的土壤幾乎看不到一隻蚯蚓,因此,改善土質成了他們剛返鄉時的挑戰,而秘訣在於雜草。如果土層太乾、太硬、太密,不只作物的根無法深入,生物也無法待在土裡。因此要將砍下的草堆回土表,達到保濕的效果。陽光曝曬後的雜草,經過土壤裡的生物分解成為養分,改善土質,生物越來越多元,包含那些看不到的微生物。
土壤有營養、孔隙變大之後,開始出現莧科、菊科、旋花科等雜草,與本來比較優勢的禾本科競爭。「你看!我這邊就記錄到20幾科,總共54種草。」語慈一邊拿出記錄檔案給我看(2022年訪談資料)。
我一邊除草,一邊將剛砍除的大花咸豐草、偶爾從山萵苣中間冒出的野莧堆回菜畦上,往右移動一個屁股的距離,繼續除草。我看著「森林」裡的生物們,突然冒出一個疑問:蟲害怎麼沒有我想像中的多?
永堅說其實剛開始的時候,大約一年半的時間,田裡的作物都有嚴重蟲害。他們試過有機資材,但永堅覺得不符合成本效益,乾脆不用。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喜歡吃十字花科作物的紋白蝶幼蟲身上出現一顆一顆白白的繭,幼蟲沒過多久就死了。
從那時開始,田裡出現某種小繭蜂(寄生蜂)。查過資料後,才知道小繭蜂會在蝴蝶或蛾的幼蟲體內產卵,等到結繭時會爬出毛毛蟲體外,孵化變成成體。並且,每一種小繭蜂都有特定幾種寄生對象,某些種類甚至很專一。
那時候他們意識到,田裡要經營下去,必須藉由蹲下來的視線,以草的高度看出去的微觀尺度,觀察土壤以及每一種作物上會出現的生物們,而如何除草會成為左右生物生存的關鍵。
某次我在田裡幫忙除草,永堅特別對我說要保留車前草。田裡的車前草長得特別好,長在菜畦的邊緣處,緊貼土壁。不過我只發現幾株,大部分都是大花咸豐草。其實這兩種是很常見的野草,永堅發現尤其是車前草,因為根可以深入土層,除了保濕,也可以維持土壤顆粒結構和肥沃度。「車前、咸豐草長過的土地,蚯蚓都很多,根部(的土)很軟,是很好的土呢。」
剛開始規劃除草,全區都割了。後來他們改變策略,每次只除幾個菜畦。保留雜草後,田裡的蜘蛛變多。每一種蜘蛛習性不同,有喜歡張網等待獵物上門的,也有不結網躲在草叢裡守株待兔的,每種抑制的蟲不同。最後他們得出一個結論:保留雜草給生物。農田裡本就會有擾動,但是當只有一小區被擾動時,動物可以躲到保留的雜草叢裡。
懶惰蟲帶來友善土地的靈感
永堅和語慈其實有明顯的分工,永堅負責作物管理,語慈則負責田間觀察紀錄、出貨包裝。語慈的觀察很細緻,我常聽到她一邊用手機做紀錄,一邊跟她的田間朋友說話,不論好朋友或壞朋友,而黑翅鳶明顯是好朋友——捕鼠幫手。
我把稍早拍攝的黑翅鳶照片拿給語慈看,她用近乎尖叫的表情和語氣對我說:「你看!阿鳶在看你耶!」
語慈幫常光顧棲架的黑翅鳶取名字,雄的叫阿鳶,雌的叫鳶夫人。「棲架是阿鳶們的餐桌,吃飯要等沒人時去抓(老鼠),不過現在草太長了(夏天草長較快),會放棄這裡(看不到老鼠),去別的地方覓食。」我能在這個季節看到阿鳶停在棲架上是件非常幸運的事。
時常賞鳥的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黑翅鳶。但冒著熱氣、專注除草的過程,突然與火紅的雙眼對視,我才逐漸理解農友的感動,那是一種辛苦栽培照顧、生活的田裡有黑翅鳶來守護的莫名感覺。語慈說那是「幸福感爆棚」。
除了抬頭觀察阿鳶的動向,要經營農園,草裡的細節當然也不能錯過,低頭是很重要的工作。2022年末我就曾跟著語慈巡田,當時田裡還有種茄子,順月的茄子又大又圓,紫色得很飽滿,但並不表示沒有蟲害,擺在檯面上販售的都是夫妻倆精心挑選過的。
如果仔細盯著葉子看,一個個洞,周圍黃色一圈,上面停著許多金屬藍黑色光澤的小蟲。「這個是黃條葉蚤的兄弟,但是因為我查不到,所以我就自己叫牠茄子葉蚤,因為(在順月田區)只吃茄科喔。」
雖然說是蚤,但跟跳蚤不同,葉蚤其實是金花蟲科下的一種小型甲蟲。台灣在農業實作上常常被提及的是黃條葉蚤,主要吃十字花科的作物,比如白菜、花椰菜。語慈說在農委會的農業主題館或是嘎嘎昆蟲網,都沒有查到「茄子葉蚤」的名字,就算長相類似,記載的食性也不一。對語慈來說知道昆蟲名字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親自觀察牠們的長相與對應的行為模式。
田裡的茄子,春季採收修枝後,夏季休息一季,秋季繼續生長。沒有茄子時,「茄子葉蚤」就跑去吃菜畦旁邊的雜草——龍葵和苦蘵。一查發現,這兩種植物也是茄科的,「茄子葉蚤」真是名副其實。
語慈覺得昆蟲其實很懶。「你這邊有好吃的,牠就吃這個。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旁邊要有雜草。你有草,牠當然吃草,牠幹嘛還要爬過去吃別的呢?」有些物種食性專一,有些不會,例如紋白蝶幼蟲時常吃十字花科的作物,但如果田裡剛好有一種叫葶藶的草(也是十字花科),牠就會跑去吃,以後除草時就會特別保留。
因此多樣化種植的生態農園還有一個作業要點——跳排種,同一種作物分散種植在不同區。每種生物食性不同,不同排不同作物,上面的昆蟲就會不同,就能減少昆蟲擴散的機率,降低蟲害。
一根棲架,看見食物鏈的流動
語慈觀察黑翅鳶是那種會騎機車跟著的類型。我第一次跟語慈聊天時,她打開手機裡的記事本,裡頭密密麻麻,都是每天幾點到幾點,黑翅鳶出現的時間以及行為。
就語慈的觀察,阿鳶夫妻基本上都是一同進出,但她覺得阿鳶很鏘。「有一次育雛期,阿鳶抓了一隻田鼠,站在棲架上,結果牠居然開始想要吃。遠方一直聽到非常響亮的哨子音,鳶夫人在遠處不停呼喚。阿鳶會回個幾聲,但還是不動於衷。不久後,你猜接下來怎麼了?接下來你就會看到鳶夫人從樹林裡筆直衝向棲架,哨子音一直很響亮,沒有斷過,接著你就會看到阿鳶低著脖子,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鳶夫人又叫了幾聲,飛向樹叢中,阿鳶也馬上跟著飛了回去。」語慈說:「真的很好笑!原來阿鳶們是妻管嚴啊,被罵一罵就回去了。」
田裡有紀錄的老鼠是小型的月鼠和大型的鬼鼠,聽其他農友說鬼鼠兇起來,連家養的貓都怕牠。談到老鼠,我總是會好奇,對於農友來說,棲架作為生物防治鼠害的方法,有效嗎?不論是永堅、語慈,還是其他農友,都不約而同提到一件事:棲架的存在就是在具象化食物鏈。
不同猛禽主要食性略微不同,不同地方、不同季節也會出現轉變。大冠鷲吃蛇,草鴞、黑翅鳶、領角鴞會吃老鼠,並且越大型的猛禽能吃的老鼠體型也就越大,但這些物種除了老鼠也會吃兩爬類、小型鳥類、昆蟲,何況會利用棲架的也不只猛禽。
許多農友都表示講師們教他們要利用生物來防治病蟲害,因此必須營造生物多樣性高的環境,才能共同建構完整食物鏈。「這些我們都知道呀!只是我們看不到,我們以前感受不到。」但是,棲架技術的成立,讓農友們看到了,尤其是不易觀察的食物鏈頂層掠食者。
「感覺老鼠一定抓不完啦,但如果抓完的話,這裡就沒有黑翅鳶了,這就是一個生態系的概念。」在台中務農的陳先生這麼說。
我想到有次我跟著永堅和語慈進行「棲架健檢」,在放倒棲架的過程中,我看到上面有許多鳥類留下的排遺痕跡,很多蟲,還有幾乎連成一線的孔洞。語慈說她看過幾次小啄木,在棲架上層又是敲又是啄,想必裡面有蟲。
她突然意識到原來小啄木和黑翅鳶是可以有連結的。
「你看嘛,黑翅鳶會站在棲架上覓食,小啄木偶爾會來啄一啄,小啄木吃蟲吃得很開心耶,牠來幫棲架做健檢,連帶地也幫到黑翅鳶啦!而像我們,比較少看到小啄木嘛,但因為有棲架,我也才能認識牠啊。」
12月預計最終回:生態農業是一種利用食物鏈進行生物防治的農業型態,但農友們依然需要考量經濟效益與成本,養活自己。農友們如何在生態價值與農產品市場價值之間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呢?其中猛禽棲架又扮演什麼角色呢?
本文於2023/09/20刊登於野灣保育專欄:請猛禽來捕鼠|Ep.3 人與土地,共建棲架食物鏈
此文也是我論文的一小小部分XD 感謝野灣邀稿,特別感謝順月農園讓我來田裡打擾這麼多次,還放手讓小菜鳥在田裡當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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