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2day1: 家的模樣
近日常常想起一個場景。離家念書的我回家坐在兒時房間書桌前,老媽坐我床上幫我縫著新的被單。
喔,不,別誤會,這場景之於我,不是「慈母手中線」這種忠孝節義老戲碼,而是我莫名其妙地被一個念頭困住了。有點憂傷地說起一個剛在路上認識的普通得不得了的老人,驚訝於「他死了,世界上還會有人記得他嗎」這種很存在主義式的憂愁。
我媽竟然有耐心地回答我,是啊,人生就是這樣的,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人記得,有什麼要緊? 人就是會死,這沒什麼好哀傷,因為「出生就註死了」,她說。向死而生。
她說她的父親教她的:今日有好吃的就去吃、有好玩的就去玩。這說法很是前衛,並不積攢來日糧,父女是歷經二戰尾巴的那輩人呢。
她到老,每天去巡巷口的小七,一有新產品,一定買回家吃吃看。「不買來嘗嘗,怎麼知道好不好吃?」
好的。那年的場景應該是我上台北念大學的假期,我搭長途巴士回家。坐在巴士尾巴,不算好的位置,靠近車上廁所。我鄰座是位老頭兒,是到台北探望有出息的兒子,現在滿足地要回家去了。
真的像Maya Angelou說的,現在的我無法清楚記得我們談話的內容,但深刻記得他給我的感受,至今仍然強烈--也可能加上與我母親的討論。雖然仍說不清那感受是什麼。
那時我是個大學生,對人生自有憧憬與期許。阿公對工人兒子的自豪,我為他高興、也有點憐憫(為什麼?我不知道)。阿公臉上明顯有個缺陷,是兔唇嗎?(應該稱「唇顎裂」,台語會說「缺嘴(ki-chui)」)。嗯,那應該是手術修補過了,不然他的話我不可能聽得明白。
(這是多年後畢業、有幸為羅慧夫醫師(Dr. Samuel Noordhoff )作傳,才得知的「兔唇」二三事)
萍水相逢的阿公似乎對生命加諸他的一切,都是歡歡喜喜的。他打開上車前臨時打的便當,抽出竹筷,以勞動者的常有架勢,就著便當就扒了起來。問我:呷罷未?(吃飯了沒?)
在校園裡見到的吃飯姿勢,都是用筷子撈飯送入口,是吧。
後來,我發現,這樣扒飯的姿勢,不知為何都會讓我對眼前的人有些...難受,好像觸動了某條神經似的。是「艱苦人」才會如此吃飯吧?路邊的修路工人、在汶州看到老人端著碗、飯上布了菜,站門前就扒了起來。
我不記得他還告訴我什麼,可能是他的年紀、他的童年、他的病痛--做土水(泥水工)留下的、為養家必然得承受的。但沒關係,你看,一切都很好,我真歡喜,阮子有才調(有出息)。
許久之後,我才知道,到了老年回望,統整一生,能歡喜地嘆口氣,說聲,「我這輩子過得還挺可以的」,是有多麼不容易。沒有那麼多的「未竟之業」。
便當湯汁由紅白塑膠袋溢出,我幫著善後。他一直謝我,弄得我是個大好人似的。我知道我不是。
看著阿公吃完便當,又講了下話。他睡去。我看著他不稱頭、老舊的夾克、磨到發白的鞋--腦補地想:上台北看兒子,這是他最好的行頭了吧。
想到他這麼老了,然後就會死了。死了就沒了。
渺小的人物死了,就像沒活過一樣!!我突然大悲,彷彿睡著的阿公已經死掉一樣。
揣著這樣的憂傷,回到家,就跟我媽哇啦哇啦說了起來。我多幸運----有個可以聽我亂七八糟五四三的母親,她知道我多愛胡思亂想,但她並不輕易打發我,也不用「你想那麼多幹嘛」來堵我。
我多麼感謝生命中有這樣的女性,懂我、花時間陪我思考、理清我腦中亂成一團的線頭,用言語牽著我回到現實,明白:這就是「實相」。我們並不偉大,但也不至於渺小到生死無意義。她教給我的,用現在長大的我四處撿拾來的話頭就是:活在當下,每天都要找些樂子,即使生活是杯苦茶。
這些安定,讓我的心定錨的人和空間,或者就是這些模們特(moment),就是「家」對我的意義。即使這些空間、人物已不復存在,仍是我心中的「家」,讓我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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