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移民後裔的複雜認同,得先練習開口說:林潔珊讀歐大旭《碼頭上的陌生人》
撰文|林潔珊(「現流冊店」店長)
剛來台灣求學的前幾年,曾被「誇獎」過好幾次:「你中文怎麼講得那麼好?」近年比較常遇到的反而是:「你講話怎麼沒有口音?你真的不是台灣人?」不過有次我從國外「回」台灣,用馬來西亞護照快速通關時,自助通關機器「貼心」地用馬來語跟我問好。
要如何向他人解釋馬來西亞華裔/華人的概念?又要如何向他人說明Malaysian Chinese的「Chinese」一詞並不指涉中國人?對於馬來西亞華裔來說,要弄清自己的身分認同,至少得花上好幾代。
讀馬來西亞華裔第三代、旅英作家歐大旭的新書《碼頭上的陌生人》,才發現就連入圍過兩次曼布克獎的他也有失語的時候。歐大旭在中文序寫到,某次在書友會遇到馬來西亞旅台作家李永平,李永平見他描述個人經驗時詞窮,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著麥克風說:「身為華人既是一份福氣也是一份詛咒。」
讀完這本書我才明白,歐大旭其實用了一整本書的篇幅來解釋這句話。
撰寫這篇讀後感時我一路卡關,書裡有太多無法輕易略過的關鍵字,要一一指認這些字眼總覺得寸步難行——籍貫、歸屬、刻苦耐勞、奇納(註:原為馬來語「華人」的音譯,在此書使用的段落含有蔑意,類似台灣語境下的「支那」)、滾回唐山(balik Tongsan)、移民、五一三(註:五一三事件,1969年5月13日在馬來西亞爆發的種族衝突事件,並延續了數個月,導致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長達兩年 )——辱罵也好,歷史傷痕也罷,因它所隱含的糾葛過於龐雜,不曉得要從何談起,說得太多又覺得「沒意思」了。
「他們不發一語,因為他們不希望我產生異類感,因為他們要我歸屬,至於他們自己有無歸屬感並不重要。」歐大旭這麼寫。
歐大旭開篇從「臉」談起。他提及自己在機場時被中國人用中文接待,被香港人用粵語接待;跟白人朋友遊泰國,泰籍司機只對他講泰語,殊不知口操流利泰語的是身旁的白人。
只靠臉來判讀一個人的身分當然非常「粗暴」,懂得馬來語、英語、中文及粵語的歐大旭,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下意識地自我調整說話方式,以滲透各種環境中。這是擅長多語、多種聲腔的馬來西亞華裔的拿手戲——面對不同國籍、不同族裔的人,可任意切換口音與說話方式。
相較於頂著一張亞裔面孔定居倫敦的歐大旭,我的「臉」則可以完全融入台灣,因而省去不少「麻煩」。在台灣,我以「台灣腔」說話、使用台灣慣用字眼,偶爾夾雜正在學習的tâi-gí(台灣閩南語);回馬時,我則隨當下情境切換馬來語、英語、中文,有時夾雜粵語(廣東話)或閩南語(福建話)單字。在馬來西亞,我們習慣用最快能讓最多人理解的語言說話,不求標準,只求迅速。
身為移民第三、四代的我們,雖習得各種語言與聲腔,但大多時候仍自覺「說得不夠清楚」或「無法說得清楚」,這本書讀起來亦是。我認為並不是歐大旭故意輕描淡寫、力求隱晦,或詞窮,而是他沒有更多線索了——祖父母輩、父母輩,總是對自己的身世「不發一語」,如歐大旭書中描摹的他們:「哎呀,沒意思啦,有啥好講的呢?」
移民第一、二代,在漫長的移居生存戰中逐漸體認到:作為移民,最好閉上嘴安身立命,免得樹大招風。久而久之就變得「不發一語」了。就算被人辱罵「奇納」,歐大旭筆下的直率外婆選擇不當一回事、也不反擊,長大後他才慢慢明白,外婆的沉默是為了保護他。
於是,《李爾王》裡的「默默愛,無需多言」(Love, and be silent),成了「過生活,無需多言」(Live, and be silent)。從移民第一、二代的失語,到第三、四代以各種聲腔學會隱身,不也是一種「過生活,無需多言」?
移民第一、二代從中國南來,第三代則從南洋漂向西方,階級「流動」了,他們也踏上了碼頭,成了另一座碼頭上的陌生人。
歐大旭花了相當多篇幅敘述他的求學過程,國中會考後,他因個人資質加上家庭環境,同儕紛紛流向各地念高中,或直接留學外國。歐大旭的姐姐到鄰國新加坡念高中,他後來則是到英國念大學。當他踏上倫敦、紐約等地,總會遙想祖父、外公當年分別從福建及海南島下南洋,踏上新加坡碼頭的景況:
外公和祖父步上新加坡碼頭的那一刻,他們雖踏進未知,所見所聞卻有一股莫名的溫馨感吧?
……上船前,有人給他們一張紙,上面寫著鄉親的姓名地址。他們視這張紙為至寶。船上其他人也帶著親戚或早先移民南洋的同村某人姓名地址。踏上新加坡碼頭後,他們開始打聽紙上的老鄉。只不過,人海茫茫,從何找起?這地方既陌生又熟悉,剛下船的人尚未確定地理方位,沒人曉得哥打峇鲁(Kota Bharu)離新加坡多遠,也不清楚雅加達是否比檳城更接近麻六甲。曼谷在北邊沒錯,但究竟多遠也沒人知道。他們佇立碼頭邊,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陌生人,在碼頭上徬徨。我常想起這一幕。
——《碼頭上的陌生人》
身為移民第四代的我,從馬來西亞來台念書,研究所畢業後留在台灣工作,至今生活15年了。我妹定居新加坡,結識的先生是新加坡籍香港人。唯一沒有定居海外的我弟,雖住在馬來西亞,其實每天橫跨新馬通勤上班。大伯一家先是移民英國,又落腳澳洲,我入籍澳洲的馬來西亞華裔堂兄弟姊妹們,不懂如何說中文,身分認同想必更難以梳理。
歐大旭小時候被人罵是「中國豬」、「滾回唐山」,他感到荒謬又無奈地想:「到底是要滾回哪裡?」中國不是故鄉,那裡當然沒有家,只能繼續「在自己的土地上離散」。歐大旭的姐姐,就讀高中時,從新加坡打電話回家哭訴委屈,外公也僅是幽幽地說:「我們是移民啊。」
那,移民的歸屬是哪?
淡江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熊婷惠在本書專文寫道:「書寫無非是為了愛,他數度用手機打字時,卻被手機的辨字系統糾正,明明按出love,硬被改為live。人工智慧將他的句子改成『過生活,無需多言』,頗有戒嚴時期的警告意味。但這本書卻是反其道而行,要過活,就得『知道更多,瞭解更多』。」
我用我的母語寫下這篇難產的讀後感,我把我的難產歸咎於自己也難以釐清的身分認同,歸咎於從前難以啟齒詢問祖父母輩及父母輩,我們的家族故事。他們也常常不發一語,只不過這些年,大部分的緘默也都帶進棺材裡,火化了。
移民的歷史是斷裂的,斷裂來自於前幾代人的「不發一語」。作為第三代的歐大旭選擇了「說」,大聲、甚至有點憤怒地「說」,站上國際文壇的舞台上「說」。歐大旭以英文寫作,還會被一些不懷好意的讀者質疑:「為什麼要使用殖民者的語言?」
讀完這本書後,你會明白的。●(原文於2023-04-18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碼頭上的陌生人
Strangers on a Pier
作者:歐大旭 (Tash Aw)
譯者:宋瑛堂
出版:時報出版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歐大旭 (Tash Aw)
在台北出生,父母是馬來西亞人。他成長於吉隆坡,從小生活在多語言、多族群的環境下,會說中文、廣東話、馬來語和英語。之後遠赴英國修習法律,曾於律師事務所服務,但最終決心專注寫作,並於東安格利亞大學完成文學創作碩士學位。
迄今著有4部小說,每部皆佳評如潮,其中《和諧絲莊》(2005)獲惠特貝瑞圖書獎,以及大英國協作家亞太獎,隨後推出《沒有地圖的世界》(2009)、《五星豪門》(2013)、《倖存者,如我們》(2019)。他的著作兩度入選曼布克獎,已印行23種語言譯本,為近年在國際上最炙手可熱的馬來西亞華人作家。
譯者簡介:宋瑛堂
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大新聞碩士,著有《譯者即叛徒?》,曾兩度入圍梁實秋翻譯大師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內景唐人街》、《幸運之子》、《分手去旅行》、《十二月十日》、《霧中的男孩》、《修正》、《迷蹤》、《該隱與亞伯》、《霧中的曼哈頓灘》、《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長橋》、《親愛的圖書館》、《鼠族》、《被消除的男孩》、《間諜橋上的陌生人》、《永遠的麥田捕手》、《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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