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千武《活著回來》

動念想讀這本書，是因為據此書改編的音樂劇《熱帶天使》即將上演。
3月份看過他們的選曲音樂會後頗受感動，下訂正式演出票的同時決心要將小說讀過，於是在上週末才踏著雨滴往圖書館去。
隨意寫些什麼，有興趣可以配著音樂一起讀：

https://youtu.be/LtCK4vD27Ew

《活著回來》，一本短篇小說集結而成的半自傳式小說集，全書圍繞主角林逸平，由他1942年「被自願」加入志願軍派往帝汶島始，在日本投降後輾轉滯留東南亞，最後終於回到台灣。

首先概略的順一順二戰前後的時間線：
1936年義大利入侵衣索比亞（殖民地戰爭）
1937年盧溝橋事變
1938年德國併吞奧地利、日蘇衝突
1939年德蘇互不侵犯條約＞德國入侵波蘭＞法、英、波蘭組成反德同盟（同盟國）
1940年日軍入侵法屬印度支那（越南、寮國、柬埔寨）＞德、義、日三國簽訂共同合約組成軍事同盟（軸心國）
1941年美、荷、英共同切斷對日石油輸送＞日本佔領菲律賓、英屬馬來亞、英屬婆羅洲、荷屬東印度等地＞珍珠港事件＞美國加入同盟國
1942年日本開始招募台灣志願軍（含高砂義勇隊）＞中途島海戰日本戰敗
1943年軸心國－義大利投降
1944年美軍轟炸台灣
1945年軸心國－德國投降＞美軍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日本投降

原本一直擔憂在看的過程中被刺痛，結果全書基調意外的冷淡、無奈的抽離。我想有部分是因為，對主角林逸平而言，「理智與隱忍」就是他最安全的一種抗爭，穩住自我意識的定錨。
全書要說有什麼高潮嗎……其實也沒有，是林逸平的抽離，有部分也是這一團軍隊在戰爭中的抽離。

帝汶島，南洋群島之一，靠近澳洲。

日本幾隊新兵搭著輸送船搖搖晃晃，遭遇數次空襲，在上岸當時正被空襲，自此，澳軍封鎖了整座島，再沒有兵員、再沒有食物。這堆新兵們不少連下船都沒來得及，遺體就飄在近海，而下船的那一些，他們也不曾真的參與激戰……更多是在與忍受飢餓，階梯式的壓迫彼此，也壓迫當地人。
來自敵國的攻擊是規律性的，澳洲出發的飛機每日差不多時間出行往主戰場，途經帝汶；每日差不多時間回航，途經帝汶，回航時若飛機尚有剩餘的砲彈，就會砸落下來，破壞日軍的建設與人力。這兩段時間對林逸平而言甚至有那麼一點愜意，可以在防空洞休息，不需要面對他人的侮辱與傷害，也不用執行那些侮辱傷害他人的命令。

林逸平在這段期間有經歷病痛嗎？當然有。最尋常的自然是避免士兵無所事事圖擾是非而進行的過度訓練，也免不了被日本人攻擊，拳頭來自於升不了等的老兵對即將升等的新兵的「例行制裁」，也有來自爭風吃醋挾怨報復。
林逸平的上司，日本軍官松永准尉也有病痛嗎？有啊，來自數次性病，還有操作失誤的火葬。本要先以打火機點燃火把，再將火把拋到淋好汽油的是屍體上，密林潮濕火把難點，松永在不耐煩的狀況下走的太過接近汽油。
但即使這一段，也寫得非常抽離——「過一會兒，松永准尉才悄悄地從火焰裏，像幽魂般搖晃出來」，若不是他燙傷半身送到軍醫院裡，我差點以為這本小說也魔幻寫實了起來，日本軍官不會受傷。
書裡的疼痛與死亡都靜悄悄，只知道軍醫院裡一天餓死六個，除去林逸平踏上帝汶那一段空襲以外，只剩下偏激的士兵過度欺壓東南亞兵補，引來的一場叛亂。

與大環境的戰爭有關嗎？有關的。但又不是真槍實彈的刺激，反而像是一場……抽離出去的實驗場。
人不被送去戰線上，會更美好一點嗎？好像會，但也不會。時代下哪裡有美好日子可過。

軍營裡各類人都有，因此也有了各種層級。除了軍階劃分，也有能力劃分，和最複雜的族群劃分，日本人尚分「本島日本人」和早期藩屬「沖繩日人」，其他還有台灣籍、朝鮮籍，以及印尼或馬來亞等東南亞原居民，負責的劃分這裡一刀那裏一刀，讓戰爭的動物在裡面找到位置，得以向下發洩瘋狂。

林逸平忍耐著，拒絕這種發洩。

林逸平無疑是十分聰明且驕傲的，他不信天皇神話、大東亞共榮圈，若不抗拒這一切，便會折損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本質，但若抗拒軍令，那只不過是徒勞的折損性命。他只能在縫隙之中，選擇強調「我是台灣人」、「這不是我的戰爭」，當多數人都扭曲成動物，他以成為少數來安撫自己的內心。
「這不是我的戰爭」，所以我不需要隨大流擄掠婦女來紓解惶恐。
「這不是我的戰爭」，我不應該像個日本人一樣對當地人動輒打罵。
這當然顯得林逸平非常非常討喜。
在瘋子堆裡有一個理智的人，願意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待你也看待自己，他足夠清醒，不奉獻式的付出，而是冷靜的知道，什麼樣的善意他自己撐得起，可以提供給能取得的人。
他甚至理智到願意承認自己並不在罪刑之外。
在〈獵女犯〉一文，林逸平受命押送那些被狩獵來的無辜女人進入慰安所，被質問起「你不也是押走我的其中一個人嗎」、「只有日本鬼會破壞我們的幸福」，林逸平認這個罪名。他保持理智與純潔，以至於自己知道，即使並非自主，但他在這個體制內生存，必然要與去擄掠婦女的日本人共擔罪名。

林逸平當然非常非常討喜，但我仍然深深的懷疑這個自傳式小說，果然……還是有意淫的成分吧。他的桃花真的，太多了。

在「被志願」參軍以前，至少有兩位日本女性為他神魂顛倒——
松澤京子是他原本工作的製麻工場場長的女兒，在松澤的主動奉獻與追求下，兩人交往，林逸平入軍營之前，松澤送給他一條千人針布——松澤在路口為他求了整整一千個路人，每人縫一針在白布上，白布乘載了一千人的祝福。
水利會主管的女兒也愛著林逸平，送他一條沾著自己鮮血的手帕，祝他武運長久，這條手帕與信件被林逸平燒掉了。
軍隊出海前一晚駐紮在高雄高等女學校，林逸平與沖繩籍的金城一起去領取慰問品，途經教員室走廊，巧遇了值班留守到晚上十點的女教師田村京子。林逸平剛剛看過金城珍藏的姐姐的照片，覺得與田村好像，三人便攀談起來。田村讓他們寫下住址，願意幫他們聯繫家裡告知近況，最後給金城一個擁抱並親吻他的臉頰，然後給林逸平一個擁抱和，呃，深吻。
到了帝汶，被「獵」來成為慰安婦的印尼混血賴莎琳，在林逸平只是想坐一坐休息的時候緊緊抱他；
阿洛哈布布亞的王姬在舞會時對他狂拋媚眼、公主素珊直接了當的挑逗他（最後成功了）；
日本戰敗後，在軍營中處理雜務的印尼女子瑪亞喜歡他，這個喜歡還害林逸平被日本兵德田痛揍一頓；
住在林逸平隔壁的荷蘭家庭，有個因為戰爭而心因性失語的15歲女孩，常常隔著籬笆與林逸平對望，後來在一次意外被林逸平所救——然後就願意說話了。
最後在從新加坡被遣返回台灣的路上，女軍囑（我搞不清楚這是什麼位置）莞如與林逸平也是有來有往的親暱。

林逸平這樣子個性的人，無疑在戰亂中是非常非常吸引人的，但是並不是所有女性的欣賞，都會轉為愛情以及——性衝動。
這一串列下來真的很荒謬，林逸平還一直抗拒上床，這角色安排這個氣味真的很意淫啊！很後宮番阿！想想陳千武畢竟是一個把「交女友」堂而皇之寫在興趣表上的人，也是不意外…….

吐槽完還是要拐回來讚嘆一下。陳千武是真的厲害。
在日治時期出生的那一代，二戰後被迫變成文盲，陳千武的文字以現今看來當然稱不上華美，但已經順暢且精準了——這可不是他們熟悉的語言。
「精準」這件事，連母語使用者都要特別練習的欸。

差點忘了，補充一點。
全書主要提到的三位「被」志願兵，除了林逸平，謝蜀死在船上，在已經到達帝汶，準備下船的時刻。
賴文欽則死在......二二八。

有人的死埋在南洋。
有人的死藏在台灣。

------

不確定多少人看到這裡，也不確定能引起多少人的興趣。
願意的話不妨參考看看以下音樂劇演出資訊，以三月份音樂會的呈現來看，我相信不會讓人失望的。
時間：2023/5/5 (五) - 2023/5/7 (日)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捷運劍潭站）
音樂劇《熱帶天使》獵女犯1940s — OPENTIX兩廳院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