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水温·金枝·暴君·狐狸

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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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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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没什么好记录的一天,稍微仔细回想一下,居然几个小时之内就能有如此之多的可圈可点的事情。先前的没什么好记录的想法只是思想懒惰。
(《金枝》作者缩写本精装版,1950年印刷发行,品相完好,photo credit:津轻海峡)

进入体育馆。穿过大厅,走下台阶一层。走向游泳区更衣室。

一个大约六十来岁的男子在下一层大厅里正在在用便携式水壶在饮水器那里接水。

不知从这里走过多少遍,怎么一直没注意这里一高一矮并列的不锈钢饮水器呐。他这该是运动了多长时间,运动得多么剧烈,需要这时候补水呐。

从他身边走过,走近更衣室门口。正要伸手推门进入,听他在后面大声说:

“哈喽,今天更衣室改变了,男女对调了。”

好及时、好重要的提醒,得以及时止步收手。否则真会吃惊。

平时走了多年的门,谁会想到在这一天推门之前要先仔细查看确认男女。

转头,进入另一边的更衣室。感觉晕头转向,犹如梦游。换上游泳裤,在里面转了两圈才找到进游泳池的出口。

游泳10圈,再去热水池。今天来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已经有七个人在里面。四男三女,全是资深公民。

不一会儿,再进来一个男子。七十来岁的样子,身材不胖不瘦,精神矍铄。看上去像是个教授或律师。在这随便扔块石头都大有可能砸中一个律师的地方,猜想他是律师大概也错不了太多。

男子跟一个即将离去的大约七十来岁的女子打招呼,热切交谈。显然是老熟人。两人互道情人节愉快,女子离去。

跟男子寒暄,接着问:你碰巧知道这热水池的水温是多少吗?我好奇。

“这里有温度计,可以显示温度;我记得大约是102度;你也可以看。”

他一边应答着这边说,一边从水池中站起,走到热水池入口台阶的扶手那里,从水中捞出一个拴在扶手上的温度计。

果然是华氏102度(接近摄氏39度)。

这里居然还有这么个温度计。又是学习了。

来这里泡热水不知多少次了,一直没见到有这玩意儿。还是法国大科学家巴斯德说得好,人只能看见心目中已有的东西。

跟他继续在水中躺平,享受热水池中的喷水按摩。气温摄氏39度会感觉热得要死,水温39度理应会觉得很热,热得受不了才对。为什么居然不觉得怎么热呐。

再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水温定在这个温度。

“不清楚,大概是有什么规定吧;这个可以问前台,他们会给出一个答案。”

这话说得汤水不漏。他说话总是汤水不漏。这架势,这气场,非律师或官员莫属。

“这温度大概比日本的热水池水温要低,因为我看到有人形容日本的热水池水温的用词是scalding(滚烫),” 这边说。

“是嘛?这我还不知道呐。”

冲水更衣,上楼,返回体育馆进口处大厅,准备在那里读一会儿书。先前发现在人来人往不断的环境中读书更容易精力集中,阅读效率更高。

在扶手软椅落座之前,先去旁边的书架查看,看有没有新捐献的书。

两个书架并列,一米半多高,三四米长。来这里锻炼身体的人捐献和交换图书的平台。来者可以送书,也可以拿书。有来有往。

两个星期前,这边也把家里一本多余的詹姆斯王钦定圣经英译本送来。那英语语言文学史上的名著没几天就不见了。肯定是有人拿走了。先前也在这里拿到一本Standard English Version(SEV,标准英语译文)版的圣经。

大前天还在这里拿到伯克·戴维斯Burke Davis写美国内战的书《谢尔曼的进军》Sherman's March。非常好,文笔好,材料丰富,以当事/当时人的见闻陈述和回忆,以及大量的私人书信摘录写出的历史(林肯总统麾下的联邦军骁将谢尔曼包抄捣毁维护奴隶制的南方邦联战略要地,赢得内战的决定性胜利,声言他的残暴性十足的进军/运动战及早结束了战争,使更多的人得以免遭战争之灾)。今天把戴维斯的书从家里再带来,要在这里继续读。

书架上真是又上了一些新书,其中一本是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赶紧抓到手。

其实旁边没人,用不着抢。

人类学经典著作,匆忙抢抓也是一种敬意表示。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斯·艾略特T. S. Eliot对它也尊敬有加,并据以写出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荒原”The Waste Land。

果然这边的居民教育水平就是高,捐献出来的经典名著源源不断呐。就凭这一点也该天天来巡游。

先前这边如获至宝带回家的书还包括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权威校订版,根据作者的手稿和私藏订正本做出大约5000处订正,原先版本含有错漏的文句导致读者困惑茫然,如今困惑焕然冰释),以及《尤利西斯》法文版翻译主持人斯图亚特·吉尔伯特Stuart Gilbert根据乔伊斯本人的亲口解释写出的详细解说书。

这本厚厚的《金枝》接近九百页,红色布面,硬皮精装。一看就是有年纪的老书了。但它老得很有风度,保养很好,硬皮外的纸护封书皮基本完好。版权页显示是1950年印刷。

猜想一定是不知哪位老人家的子女捐来的。老人家的子女肯定也是有学问的人,知道这是名著,没把它当废纸顺手放进垃圾回收箱去做再生纸,而是选择送它到这里来,让它得以延年益寿,物尽其用。谢天谢地,愿神保佑老人家和他的子女。

《金枝》在手,戴维斯的书就只能暂且歇息了。

急急翻看弗雷泽本尊写的序言。得知这是他是应出版社之约从他的12卷《金枝》全本中扼要摘取的缩略本。他写道,虽然是大幅度的缩略,但还是尽力完整地摘取全本中的主要论点/论述,相关的注释就只好割爱,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查看原著全本。

弗雷泽写的是人类学专著,但其文字读起来像是文学,而且是高档的文学。怪不得艾略特对他青眼有加。

他行文流畅优美,深入浅出,平易近人。典型的英文世界优秀的文笔/文体,跟艾略特的很像。艾略特写文学批评文章也是这样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十分善于把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语言进行解说,让读者读来感觉豁然开朗,感觉自己也高明起来,也可以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了。

得知某个原始社会的的祭祀的职责之一是到圣林里折取金枝,有金枝在手便可以跟那些可以主宰活人命运的死人沟通,《金枝》的书名由此而来;有许多原始社会供奉首领(国王),让他可以发号施令,还可以尽情享受好吃好喝好美女,然后到了一定的时间杀掉他,再换上一个新王,接下来再一轮同样的过程…

果然是大名鼎鼎的人类学著作,令人开眼,令人想到前人或所谓的原始部落令人不能不惊叹的生存智慧——一个人掌握大权时间过长必定会成为社会的祸害,要定期清除祸害以避免危及全社会的福祉乃至生存。这种智慧至今依然是高超的智慧,没有丝毫的过时,只是变得更加重要。

现代社会虽然技术先进得令原始社会的人无法想象,但依然没能超越原始社会对限制权力和掌握权力的人的关切,一个人掌握大权时间过长依然对全社会乃至全世界是一种大威胁,大祸害,而现代社会控制或摆脱这种威胁/祸害的手段、方式、途径不见得比原始社会来得更多或更高明,这种祸害对社会造成的危害却可以比原始社会来得及更普及,更残暴,因为现代社会的技术力量强大,杀人武器的杀伤力比原始社会的刀枪弓箭要大得多。

自古以来,中国人对这种祸害显然也不盲目。细读中国古籍,可以窥见中国古人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或感叹。只是没有学者对中国进行弗雷泽那样的深入的人类学研究,像弗雷泽一样写出一本书。

《论语》里记载的孔夫子说了一句很厉害的骂人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显然,平时说话很斯文的孔夫子也是因为眼看着某个或某些祸害长期掌权,社会大众却无可奈何,他由此感到很郁闷,于是忍不住予以痛骂和诅咒以抒发心中的郁闷。

人们只能通过诅咒暴虐的掌权者早死来寻求自我安慰,这样的社会一定是功能失调的,甚至是病入膏肓的。让人民连诅咒也难以发出的极端残暴(两个人碰头私语也可以招致杀身之祸、尸首给扔到集市大街上即“偶语者弃市”的暴虐)中国人也见过,并且也有一种悲情的应对,“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熟人在道路上相遇,只能相对无言,以眼神传情,传意。

在这方面痛感强烈的孔夫子于是明确提出,人民有权推翻暴政,这种权利跟四季更迭一样属于天经地义,不容商议。孔夫子的这种思路跟弗雷泽所说的原始社会的思路不谋而合,遥相呼应。孔夫子还明确抨击愚忠(即无条件地忠君,不管君王多么混账,多么该死)。儒家思想当中的这种要素是中共大力兴办的孔子学院绝对回避、绝对不会教授的。

捧读《金枝》,浮想联翩,野马驰骋。

野马翻山越岭,上天入地,跨越国界,穿越古今,奔跑得那叫一个痛快。

感觉书看得差不多了,起身转移,回家。

气温在冰点以上。前天下的雪在融化。但窗外的地面还是完全给白雪覆盖。

再看到一只狐狸从雪地上走过。赶紧抓起手机。等到摆弄好镜头,时间已经过去7秒。狐狸已经走远,只是抓拍到它在远处的背影。迄今为止一直没能近距离拍到狐狸在雪地上走。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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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喜歡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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