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汰（生活 / 寫作）

接到出版社新指令當刻，我意識到寫作生涯正要面臨終極考驗。在我面前僅餘兩個選擇：屈從或離開。

我笑，笑自己，笑自己毫不猶豫作出選擇——屈從。

「好的。我會試從這方向去構思。」

「不是試，而是必須依循這方向實踐！」

「好的。」

多聊幾句不著邊際的，編輯突然說要忙其他工作，我也識趣乖乖走出辦公室。

在咖啡廳一隅找個僻靜位置，點一客蛋糕，要一杯咖啡，細閱悉才會面時寫下的筆記。

嗯……該怎樣形容此刻感受？被否定？被看貶？被強逼？被侮辱？以上皆是。但我沒料到上述所有感覺綜合起來得出的結果並非「憤怒」，而是「無力」。

潮流，風潮的流動。流的，動的，變幻的。追上潮流就會成為大眾模楷，追不上潮流就會被淘汰。我明白這是自然不過的淘汰過程，所以無法生起憤怒。若說真要怪罪任何人，也只得怪責自己——我還未開明得敞開心胸拋下固有思維去順應潮流——可笑我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對於今日困局，我早有心理準備。

不過在發生當刻，無可避免覺痛。大半輩子的努力付出和個人信念被一下子全盤否定！一直以來支撐我孤身走來的精神支柱被一下子推垮！我還可以相信甚麼？我還可以依靠甚麼？

內心波濤洶湧，表面淡然幽雅。

既然過去和將來沒有必然因果關係，那就好好享受當刻這口蛋糕、這口咖啡。

***

家，書房。

開始鑽研編輯提供的清單上所有作品，看看時下作品有何熱門題材和成功因素。

修仙、穿越、同人、BL、絕境求生、困獸鬥、對抗強權、自殺、權鬥、道德批判……題材五花八門，卻也萬變不離其中。基本元素仍是沿用多年以來最受歡迎的愛情、成長、友情、英雄主義、個人主義、諷刺現實，變的只是包裝手法（題材）或呈現方式（劇情必須極端、人物情緒起伏必須激烈）。

這下子，我似乎明白了「甚麼」，心深處卻又抗拒這些「甚麼」。

我放下資料，離開書枱，走到窗邊，倚窗抽菸。

嗯。獨居果然是個正確決定。爸媽受不了菸味，與他們同居只會悶死我。他們常唬嚇我說抽菸習慣會嚇走好男人。我對此一笑置之，沒有反駁——兩老將近七十歲，我沒可能單憑三言兩語改變他們活用幾十年的觀念。

情況有如編輯的幾句說話沒可能扭轉我沿用多年的人生觀、世界觀、寫作觀。若說我不思進取、固執、老土落伍，我會承認，然後反問對方認為我該根據幾多人幾多意見去改變我的思維、活出我的人生才算得上積極進取、從善如流、新潮前衛。

相信對方會熱諷一句：「難怪你的作品賣不了！」

情況正如兩老常於親友飯聚場合當眾冷嘲：「難怪你嫁不了！」

唉！感覺真糟糕，卻沒奈何。

只得再來一根菸。

***

動筆。

主角沒頭沒腦掉入不知哪來的時空裂縫，進入神仙世界，與位列末席的異性神仙共同修煉，推翻殘暴不仁的天界首領。然後與己方戰友鬧翻，開始明爭暗鬥，爭權奪利，結果禍及人間，令長站道德高地的主角黯然退下，在人間結識天真無邪的凡女，情愫漸生。誰料昔日天界紅顏湊巧下凡，得知凡女與主角關係，醋意頓生，視凡女為情敵，施以毒手。主角同性摯友為免主角煩心，暗中保護凡女，卻不自已對主角生起愛意，向主角表白……寫得順暢，寫得精彩。

完成作品後，我馬上發送電郵予編輯，內容簡潔直白：「我寫不了。請另找高明。」

刪稿，關電腦，將手提電話調至靜音。世界與我無關。

我卷縮被窩，無法入眠。

我在這世界存活幾十年，如今首次意識到自己與世界之間的矛盾何其激烈，而我自己對此又是何等無能無力無奈。

那種震撼令我忘記各種宣洩方法：哭、睡、逃避、傾訴、吃喝玩樂……

整個腦袋幾近空白一片。

各種情緒猶如乾沙，沒能被搓捏成任何形狀。若強行抓起沙子，沙子自然而然從指隙流走，掉落地面，散開、飛逸、無影蹤。

沒法子。

只得待時間為我整理混亂情緒。

正如只得待潮流將不思進取、固執、老土落伍的我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