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生活的香港菜檔:本地食材工作室「田嘢」
這是我在台大的畢業作品〈後社運時代的農耕——直面夕陽的香港新農〉系列報導的第二篇。採訪了不是農夫,但用農業推廣的方法,亦嘗試復興香港農業的「田嘢」工作室;以及找出這種進路,與其中一位掌櫃過往參與反地產霸權運動的關係。
香港農業不只有農夫。
2008年到2011年間的反高鐵運動,以及2014年的反新界東北發展運動,帶動香港社會關注農業和土地議題。2017年成立的「田嘢」工作室,同樣被這一浪思潮影響。不過,掌櫃浩盈和Nicole參與農業的方法是成為中介者,推廣本地食材和食農教育。浩盈向人介紹田嘢時常強調:「我不是種菜的人,我不會叫自己農夫。」
每逢週一至四的清晨,與田嘢合作的農夫,會把收穫送到掌櫃浩盈和Nicole在錦田的住所附近,她們再請相熟司機繞經八鄉及荃灣街市,把其餘菜園的蔬菜運上車,送到工作室準備訂戶的蔬菜包裹。
工作室選址荃灣白田壩街科技大廈。這裏不像菜園般簡樸,工廠大廈單位內設備齊全、空間整潔,有水、有電、廚房和廁所,更看得出兩個掌櫃精心佈置的痕跡:門口招牌處用稻草、木棚架搭配,齊膝高的木架上有農產乾貨。即便在炎熱夏天,人們來到亦能享受冷氣,還能用手機打卡拍攝精美的本地產品。
作為農業推廣組織,它在新年揮春祈求的願望,除了「農產豐盛」,也要讓自己與同業「菜如輪轉」。
吃菜社群
田嘢想在香港維繫一個「吃菜社群」。兩個田嘢掌櫃視消費者為合作夥伴,跟另一端的夥伴農夫連結,自己則成為橋樑。
2019年反送中運動後,運動支持者興起「黃色經濟圈」,推廣支持民主運動的商戶。在一些「黃店(支持運動的店鋪)」名單上,可見田嘢的名字。
浩盈說,自己一直以來,的確想要推廣香港的認同和身份,但是創辦田嘢的時候,她沒有特別把它跟民主運動連上關係:「我當初其實沒有想過,它屬不屬於黃色經濟,我把它看為一種在地生活的可能。」
田嘢目前的銷售模式是「菜包(蔬果組合;台灣稱「菜籃」)共購計劃」。訂戶每月須預繳菜包費用港幣1,000元,每星期會得到4磅的菜包和加工農產品。在共購模式下,消費者不能自己選擇蔬果款式;其中4-6種蔬果的搭配,由田嘢依照跟農夫的生產計劃、訂戶家庭的健康需要、天氣和時令而決定。
在採用菜包模式的第5年,浩盈和Nicole已能記得百多個訂戶的食物敏感等身體狀況,避開訂戶要忌口的食材。搭配蔬果後,她們會用可重用的餐布包裹,再放進環保袋內;最後交給合作的送貨司機,由他們送到訂戶府上。浩盈的5歲女兒豆豆正讀幼稚園下午校,菜包的製作經常也有她幫忙。
透過社區支援農業的願景,至今仍屬較小眾的訴求。香港勞工工時長,衍生大量外食需求,隨處都有餐廳的地景,便是在這樣的市場環境下誕生。
浩盈看過傳媒報導,指香港人均每月用1,300元買外賣。相比之下,田嘢共購計劃最受歡迎時,也只有160個訂戶。她要思考怎麼調和港人少煮飯的習慣,和農夫每天都有收成的情況。
即使逆勢,她仍選擇推廣這個願景,是因為十數年前參與社會運動的啟發。
早在2006年,她參加過香港反地產商運動先行者龐一鳴的「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行動,抵制連鎖商店及餐廳。
讀文化研究的她,說「地產霸權」是當年最多人討論的詞彙之一。「那時候地產跟官商勾結是很明顯的,(地產商)會將一個地方剷平,然後就tub(倒模製造)一個商場、tub一個商場這樣。當然這些仍然在重複進行中,但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看到將軍澳、天水圍、青衣的新住宅區,tub、tub、tub被製造出來,就有很深的感受。我本來是住青衣的,在這個很小的社區,整個社區的環境在幾年間被改成跟別的區一樣,失去原本的特色。那我就在想,欸?那我喜歡的那些社區元素到底去了哪裏?小商鋪、街道為什麼可以就這樣消失?」
大專畢業後,她無奈香港不斷發展的趨勢,更不想只是成為經濟體的一顆螺絲。「在我畢業的年代,文科畢業生能選擇的工作都很無聊,總是做financial planner(理財專員)、保險囉。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就是說,為什麼我們只可以從事服務業?
那我們在創造什麼呢?其實是沒有的。那文科生讀那麼多馬克思、存在主義,讀這麼多叩問自己人生的東西,然後畢業就去當一顆螺絲?我做不到囉。」
從小店和餐宴連結本土
反對深水埗K20-23重建計劃示威的經歷,再種下浩盈對社區的信念。
2007年時,在當時的行動組織者、幼稚園老師周綺薇的鼓勵下,本來心灰意冷的居民為抵抗政府在缺乏諮詢的情況下收回居住地,以藝術手法抗爭,辦「一家一畫街頭藝術展」,又發起「請局長(時任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吃飯」。眾居民在自家店舖前高掛日常生活繪畫,再用膠帶在街上貼成朵朵鮮花;引起媒體和公眾關注。
雖然重建計劃不變,周綺薇書《推土機前種花》寫下:「我們期待今天大家一起種下的花,能在明天結果。而明天結的果,不單是我們終於得以留下來;每個街坊心裏清楚知道,我們目前爭取的每一步,同時也為以後家園可能被毀的人發聲,我們要守住平民百姓最珍惜的生活方式。」
這已經讓浩盈相信改變社會的可能。
「我很相信社群的力量,看到周老師帶領街坊,跟當年的城規會溝通後,我覺得社區組織起來是有希望的。縱然社群未必能改變什麼,但只要聚集眾人一起發聲,就能維持公民的意識,讓更多人被賦權,起碼不會把自己看低,不會說『講了也沒有用』,就放棄任何爭取。」
她和夥伴繼續鼓勵街坊光顧小店,實踐良心經濟,並在臉書寫下:「我們依然堅持抵抗,仍然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所以我們坐言起行!」她說,那時候開始,自己正在建立對香港的身份認同,以及歷史的認識。
2011年,浩盈跟反地產行動的夥伴在九龍城書節擺攤,挑選處33款小店聖誕禮物清單,包括曾在先達商店開店,但後被拒絕續租的世紀小店製作的繡花鞋。後來,又推介有三十年歷史的大埔山貨店「福和棧超級市場」的懷舊迷你火水燈。每年的12月,媒體都會報導行動和轉載貼文。直到2018年,因夥伴各有外務,這個行動才暫停舉辦。此時,他們的臉書群組已經累積超過一千成員。
帶著改變社會的想法,浩盈於市區重建計劃,如嘉咸街街市、紅磡寶其利街、中環結志街等重建計劃中持續發聲:「誰都知道,香港人的生活日益被整整齊齊地收入一棟棟的現代化大樓,或者一家家連鎖店;我們每天見到一家老鋪,一家菜檔,被號稱現代性的巨輪被吞噬。」
浩盈說,她在小店上能追溯到很多歷史,學到街道和商鋪在人們的活動習慣下,形成了一個個社區。跟小店熟稔後,她在2013年創立「橫街小店」,不僅在聖誕節行動,平時也辦社區活動,帶街坊了解不同社區故事。
然而,開展探訪小店行動幾個月後,她發現小店和本地生產的連結其實很弱,很多貨源都在中國大陸和外國。比如說,我們在香港的士多(雜貨鋪),其實很難能買到本地製造的醬油和麵品。「士多就一直賣這些,不會思考為何賣,也不會想為何不賣本土產品。」
「其實直到現在,香港也還是有本地製造的食材。有些廠商在造麵條,有些在釀醬料,產量是真的不少。甚至你在連鎖食肆吃粥配送的醬油,都可能是悅和醬園生產的,只不過它沒有把品牌名印刷在包裝上。
你會發現,我們經常在餐廳會吃到本地製造的食材,但很難自己買得到。那就很有趣了,究竟在發生什麼事?很幸運地,我認識到悅和醬園的負責人,知道它們原來傾向做批發生意,以求維持產量,而零售只佔很少部分。
以前我們的醬油曾經出產到南美。我沒有想過,原來從前整個九龍城、長沙環都是醬園,只是城市發展讓它們搬到了郊區,在公眾視線消失。我們想連結它們,發掘本地製造的故事。」
2014年反新界東北發展計劃後,浩盈決心進一步發掘本地經濟的可能性,跟5個夥伴一同創辦推廣本地生產的團體「港嘢」。
「我們由下而上,每一件撲上去找、凝聚一餐飯的可能性。我們好想在香港煮一餐九成以上用本地食材的飯。醬、豆、菜都是本地生產的,這樣的一餐有沒有可能呢?」歷經艱辛、撞板,港嘢籌辦過多場名為「今晚,我約咗港嘢食飯!」的本地食材晚宴,也找餐廳嘗試本地食材餐單。
她說,「香港生產」這個議題,是2019年之後大家才開始廣泛討論。在2014年的時候,這對人們來說仍很新鮮,大家好像沒有聽過,香港原來還有自己的生產。「開始看到香港不同的歷史,好像在建構一份身份認同。」
不做螺絲的土壤
在反地產霸權行動,他們用小店禮物讓人知道除了連鎖店的倒模商品,也可以買到本地製造、有人情故事的物品;在港嘢,浩盈與Mandy、Kitty、Summer、龐一鳴和Kelvin一班成員,示範不用進口食材也能煮得到飯。他們認為,要更多人支持本地生產,先要製造機會讓人接觸,告訴他們可以有選擇。
兩個行動持續的同時,香港民主派爭取普選的訴求亦日漸高漲,更在2014年爆發雨傘運動。以當時的政治光譜來看,兩個行動都算是較溫和的主張,在政治改革訴求外,更希望改變人們的消費和生活習慣。
不過,浩盈回應道,其實她參與的行動,跟雨傘運動的精神同出一轍。「是同一件事情來的嘛,那雨傘運動,也是在質問中環價值啊!」
雨傘運動期間,她和港嘢戰友有深刻共識,跟眾多民主支持者同樣支持普選目標。在2014年9月28號,港嘢成員在台北與當地推廣本地生產的團體交流,正準備翌日回港。得悉香港警方用催淚彈驅散在中環的示威者後,他們當晚即呼籲港嘢的活動參與者和訂戶一起抗爭。
另一邊箱,他們認為也不能忽視資本主義下的壟斷問題。
到了10月26號,示威者已佔領金鐘五天。浩盈拿著「撐小店」紙牌,和從灣仔買來小店製作的60個飯盒到海富中心,向現場人士派發,希望大家開始多光顧小店:「我們在這條街的另一邊對抗對抗一個政治霸權,但轉個彎進了商場,我們就光顧一個消費霸權,你覺得講得通嗎?」
雨傘運動未為香港帶來民主改革,普選目標仍然實現無期。然而,在普選訴求外,香港社會繼續反思財閥壟斷,諸如發展新市鎮時的「公共私營合作制」、領匯租金昂貴的問題被擺上檯面。年輕世代更反思主流找好工、賺錢買樓的人生規劃觀念,以及發展至上的城市規劃思維。
浩盈說,「我們就在用行動彰顯中環價值以外的價值嘛,我不覺得這比較不重要啊。而這(另類的生活價值)也讓人生活有更多希望,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被套在主流價值的螺絲模裏面。
為什麼一個城市有那麼多人有心理病?就是因為跟主流價值沒辦法溫和,那種焦慮、不安感,不斷想能不能進入主流社會的安排,讓很多人都處理不了。」
傘後,農業也順理成章給了浩盈不做螺絲的土壤。如戰友龐一鳴常說:「不可能一步登天,所有事情都是揼石仔(一步一步)地做出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她決定繼續在最基礎的生產業學習,尋回自己在這座城市的根源。
曾在00年代創辦「土生合作社」和「自在生活」,團購有機食材的楊寶熙說,在早期的民間農業組織,人們關注的是環保、綠色、食物安全、照顧土地跟農民,較少從生活自主的角度去看農業。
雖然現在對農業或生活有一套論述,浩盈說自己剛接觸農業時,是傻頭傻腦的。她最初把視農場為其中一種小店單位,會買加工產品和參觀,希望用金錢支持存續。
拿著漁護處推出的《休閒農場指引》,她走入八鄉的農場。「什麼都不懂,覺得自己真的很傻,那種傻是你根本連種田都不懂,聽不明白別人講話。只能『嗯嗯嗯...嗯』,你只可以點頭,因為不知道人家在講什麼。
那我就醒覺了。發現農業不是一種小店,它是另一個世界,不是一個店鋪就這樣擺在那邊,你喜歡什麼時候參觀、關心就可以去。它需要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要你來遷就它,不是它來遷就你。因為這是直接關係到大自然的事情,當然要跟隨它的時間表;或者說,是我找回自然的時間表。」
塱原的米田、川龍的西洋菜、打鼓嶺雷公鑿的苦瓜、南涌的蓮藕、古洞北的醬油、昂平的茶葉⋯⋯在香港這個經濟都會,仍有人能依節氣和環境產出特色農產;蕉徑的農夫文哥,甚至成功馴化本來是雜草的莧菜,自留種子、種出味帶甘香的名種「馬屎莧」,浩盈至今感動。
「大家都覺得種米不可能、本地菜自給率少,但還是有人去做。是不是因為事物的佔比少,它就沒有價值呢?如果有價值,那它跟現代人的生活要怎麼契合呢?我們要把這種契合找出來。」
四年間、過百場的港嘢活動,以及早前反高鐵、反新界東北發展示威時的參與,讓她累積農夫人脈。而參與者對購買本地菜的詢問,讓港嘢在2017年開啟「田嘢本地菜共購計劃」,與支持者一起買菜。
同年5月,浩盈在旺角租地舖試營門市,並以「田嘢」命名。她說,田嘢是一個自己參與銷售、物流和經營菜店的嘗試,不只是買賣菜的地方。從最初70平方呎大小的門市開始,她啟動了一個全範圍銷售本地商品的實驗,除了蔬、果、米和調味料,它也賣生活用品。
營運4個月後,浩盈發現一個人應付不到店舖的工作量。於是,她找上反地產行動和港嘢活動期間認識的Nicole。「我要找一個能夠互相明白田嘢理念,而且有機會相信社區的人。」
Nicole不是港嘢的成員,但曾多次參加港嘢的活動,跟浩盈關係熟絡。浩盈聯絡她的時候,她已在澳洲渡過一年半的工作假期,正思考要留下還是回港。她說,自己參與社運不算深,雖然在立場上跟浩盈相近,但她自大學開始投入更多的,是服務患智力障礙青少年的義工活動。
「我的情況,更多是在工作假期後要思考將來想做的事。做田嘢對我來說是一個選擇、一個新的開闖。」Nicole說,加入田嘢後,她對菜包有熟悉感。一方面,她小時候在老家惠州曾幫忙收割稻米,也常常接觸蔬果農產。此外,她想在香港營造更多社群,田嘢是一個實現的機會;就像以前服務青少年社群,現在她維繫的社群是吃菜訂戶和農夫。
調整經營模式
一開始,田嘢兼顧訂菜和零售的模式,是浩盈和Nicole的慘痛經歷。
浩盈說:「那時我們很蠢。一來,門市位置不好。而且,我們當時是寄賣本地菜,在菜賣出的時候才有收入,壓力就很大。比如說,油麥菜一整天賣不出,在晚上已經開始顯皺,那還怎麼能用同一個價格去賣呢?如果第二天也賣不出,那要怎麼辦呢?
我們也會收到單次的蔬菜訂單,這些訂單很浮動。在事前,你預計不了會有多少需求。農夫有收穫,但你可能沒有客人。久而久之我想農夫跟顧客雙方都不爽。
零售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有很多人手。門面要有人,行政也要有人做。這些因素加起來,讓我們入不敷支。」
她和Nicole反思辦田嘢的初衷,是做食農教育,於是參考台灣主婦聯盟的菜籃模式。「我們把門市砍掉。顧客還是可以來買東西,但我們的重心不會再擺在零售。」
有別台灣主婦聯盟的大菜籃共購,目標訂戶為4人家庭,田嘢調整每週菜包份量為的4磅,適合香港2-3人家庭。在社交平台召集有意加入菜包共購計劃的顧客後,Nicole便逐個打電話。「我怕得要死,要想怎麼跟別人開口:『你好啊,我們接下來會做菜包共購』。要解釋一輪,每個電話都要談半小時以上。」最終,共購計劃有8個初始訂戶。
做了一年後,田嘢累積50個菜包訂戶。帶著這些訂戶,田嘢搬遷至荃灣工廠大廈,讓面積翻倍,也減輕了租金壓力。再者,位置靠近菜園常送貨的荃灣街市;她們在街市附近與農夫交收,就可以節省每次200元的車費成本。
兩個掌櫃說,田嘢每個月要有大概160個訂戶,才能夠支付租金、成本及維持合理生活。要長期達到這個規模不容易,而就算訂戶突然大量增加,單憑兩人也應付不到這麼多人的需要,難以因應每個家庭的需要和飲食習慣配搭蔬果。另外,每個季度開始前,田嘢都會跟合作的農夫商討種植計劃,即使訂戶中途退出,田嘢仍然要兌現接收農產的承諾。
幸好,遇上COVID-19疫情後,香港出現菜荒,中國大陸的蔬菜因為出口管制無法即時到港。田嘢能累積到新的訂戶,讓它能夠穩定經營近兩年。
現時田嘢有些訂戶已訂菜超過3年,有些更在颳颱風時主動提出分擔農產失收的損失,說那個星期沒有很多菜也可以接受。這讓掌櫃們很感動,「我們平常看到街市長期都擺滿青菜,不知道供應是會停的。這些菜客知道,要靠農場繼續運作才可以有安全的食物,樂意繼續支持。」
我對有什麼人有能力、又願意每月付出1,000元訂菜很好奇。兩位掌櫃解釋,田嘢的菜友,有的十分關心食物安全,有的是熱心支持本地生產的青年。她們也積極讓自家煮飯的難度降低,為讓很多不懂烹調的菜友開心處理食材,又準備菜譜,連冷門的蓮藕、荷葉,也附有建議食法。不用運送菜包的週日,田嘢不時舉辦食農共學課和加工農產工作坊。
「煮食會改變我們對農產品的認知,是很大的學習。做銷售,你不能只懂種田,你要知道農產品到了客人手上是怎麼樣的,會有什麼變化。反過來說,我們也不能只會吃,知道種植過程也會讓吃的體驗不同。」
2021年開始,田嘢推出「香港蘿蔔」計劃。透過這款冬季農產,它嘗試突破農夫缺乏銷售通路的困境,連結上中下游,和13個香港農夫合作,每年種植出9,000至15,000斤蘿蔔,再跟20多間小店合作銷售加工製成的蘿蔔糕。
「想讓人發現『Oh!香港也有農產品的!』而且是好玩的,日常是可以應用得到。我不希望人們覺得蘿蔔很『涼』,所以就不吃,於是跟食養導師岸本太太合作,告訴人們健康可行的搭配。現在是第三年,我們更一起在天台、社區學種蘿蔔,菜友會互相幫手照顧。」
在香港推廣農業,難免要從少數人開始。「直到現在都是開心的。雖然也痛苦啊,因為經營是有一點困難。」浩盈經常自嘲,田嘢的賣菜量,在香港僅剩的一點蔬菜自給率中,連1%佔都不到。
她說,只要有更多人關注,甚至參與香港農業社群,並留在這個社群內,就算是一小步成功了。平日,田嘢的社交平台貼文,也經常推介其他本地貨小店。「哪怕他不來田嘢,去屯門、西貢、大埔的本地菜檔,我們要讓他進來這個社群,而且不要讓他離開!這個就是我的目標。」
一次大學的客席講座中,浩盈讓學生分辨一盒進口和另一盒本地的車厘茄,結果大部份學生都答對。她解釋,只有本地產的番茄才能做到「樹上熟」,即在成熟時才採摘,不怕長途運輸讓番茄變壞。這樣讓果實有更濃郁的滋味,不止甜還有酸和鮮味。她說,我們的舌頭被餐廳的高鹽高糖麻痹了,要在本地菜中重拾味覺;「我們不求自給自足,但最少要讓更多人感受到這些。」
「我很相信由下而上的改變,你可以看到全世界有很多合作社、工會、運動都在努力改變消費文化,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我明白不可能100%、每餐都吃本地菜,但3成、4成行不行呢?」
在地生活的3.5斤重量
Nicole笑說,很多人覺得田嘢的工作很浪漫,以為可以經常接觸農田和山水。其實,她們更多時間是用在製作菜包後,與訂戶的線上溝通。田嘢用WhatsApp傳送菜包圖片,作為配搭的紀錄,兩個掌櫃的手機相簿已被過萬磅蔬果的圖片佔滿。
農業的生產、銷售和加工環節,浩盈都體驗過。她發現農夫既要種菜,又要處理銷售,實在分身不暇。她又認為香港的食農文化很落後,「人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連娃娃菜跟椰菜都區分不了。」
為讓本地農業持續發展,她想承擔農業銷售和推廣的角色。「我暫時還有對社區熱情,那為什麼不去cultivate(培育)一個土壤,改善大家的食農文化呢?如果這邊的土壤做得好,農夫都能更方便地賣菜,之後有一天我再回去種田的時候,也不會不行。
種田呢,有很多人在種,他們是不太會離開的。就算我也去種,暫時來說,多了我一個也不算多了很多。而且我只是一個新人。既然我不抗拒做客服,那我就留在這裏多一陣子吧。」
浩盈常常思考,「香港的買菜社群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本地菜的敵人是誰?是大陸菜嗎?」她卻發現不然。要令本地菜找到消費者,首先要改變的是香港人的飲食習慣和偏見,懂得不時不食,也要讓人體會生產端的處境後,發自內心地支持農夫。
浩盈不否定香港人對本地菜有些熱情。因為疫情和防疫政策限制,每年有很多農夫殷切期待、並為此種了很多菜的「漁農嘉年華」在2022年停辦。為此,田嘢自行舉辦「漁農時菜派對」。她回憶,兩日間有很多人仗義幫忙買菜,全部參與的農戶共賣了1,000斤。
她也記得,2019年後有一批消費者,因為支持本地生產而購買本地菜;疫情期間也有更多顧客查詢加入共購計劃。「我覺得情況危急的時候,本地菜顧客都會出現的。」
不過,這樣的幅度不顯著,且不持久。當港人願意煮飯時,家常菜多是菜心和白菜;但它們都不是香港夏天能種出來的菜,只能在其他地方進口。另一邊廂,港人又對夏天的本地菜興趣平平。
採訪中,浩盈用手憑空描繪香港本地菜的四季銷情。春夏秋冬四季,以夏天為低位,形成一幅山谷狀的折線圖:「每逢四月開始,大家連(香港夏天適時適種的)莧菜都馬上say no。」
她按經驗和參考香港社區支援農業著作《從三斤半菜開始》後估算,港人家庭每個星期大約消耗3.5斤(約等於4.67磅)菜。「這個就是本地菜在生活中能夠佔據的重量了。其實大家都看輕了自己的3.5斤,對我們來說,多了一個菜包絕對不少,但大家很容易就會放棄。其實,每人每週按著農場的生產節奏來吃1斤菜,一年就會吃到52種農產,能夠見證農場轉變。」
浩盈對香港人單調飲食感到苦惱,並為香港菜抱不平。為了推廣香港夏天的真正時令蔬菜,田嘢委託插畫師MUSTA為莧菜、通菜、番薯葉和潺菜製作插圖,「我們要把它們sell(推廣)到好像菜心般那麼有名,要做跟菜心齊頭!齊名呀!(同等厲害跟有名)」
用菜檔反抗資本邏輯
在做菜檔生意的當下,回看多年前反地產霸權的啟蒙,浩盈在思考的,一直是制衡資本對本土特色的侵蝕。
即使地產、商場的發展不止,她也要跟Nicole一起把香港的農業擺到人們眼前,讓更多看到。但是,從單純的抗議者,到實際經營菜檔,這盤反資本邏輯的生意要面對同路人的質疑。雖然田嘢與大部份農夫的合作都愉快,但個別農夫曾指,田嘢在銷售中收取的佣金過多。
浩盈說這樣的質疑令她苦惱。她說自己推廣農產的初衷從未改變,在好幾次的推廣計劃中,田嘢都未能賺回成本。不過,田嘢的確要考慮盈利,畢竟要賺回兩人的生活費。而且,它為農夫打開銷售通路和策劃推廣的活動,要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
盈利的考慮,使旁人較難理解田嘢對農業的貢獻;也不像做農夫的朋友般,只要說出自己的職業,常常會得到尊重。但兩個掌櫃對自己的選擇堅定,更對沒有像其他非政府機構般,申請資助感到無悔。
她們掌櫃說,「有funding(資助)的好處是同事的工資穩定,不用自己賺回來,也可以有更多人力、做更多事。但funding一般都是為期兩年,經常要追趕KPI,也要常常準備下一份計劃書,自由做事的時間比較少。
農業項目的週期經常是幾年,我們覺得在接受funding的模式下,我們還沒實現成果,就要收爐了。而如果沒有持續的資金進來,之前做的事就難以維續。」
她們覺得,不申請資助,不用為別人的目標而做事。「如果我們想要做一個新計劃,馬上就可以去做,如果不適合現在做,也可以等到適合的時候再開始。」
於梅窩推廣農業和保育社區的組織「好老土」,是近年另一個受關注的香港農業推廣組織。跟田嘢不同,它曾申請多個資助計劃,包括環保署的「環境及自然保育基金」、土木工程拓展署的「可持續大嶼辦事處」資助,和「何鴻毅家族香港基金」。
項目主任Miffy分享經驗指,香港與農業相關的資助計劃不多,而且大多數跟鄉郊保育有關。更甚者,申請資助需要專門知識,平均需時至少半年。好老土長期有一名成員負責申請不同資助,但仍不敢肯定能否持續受助;如果資助不繼,一些項目就要煞停。
Miffy說,漁農自然護理署更在2016年設立的「農業可持續發展基金」其實與農業最相關,但又因署方要避免利益衝突等原因,暫未開放予田嘢般的盈利團體申請。像田嘢一樣的小團體,比較適合申請的,可能是發展局的創科創投基金;只不過,金額通常只有幾十萬港幣,資助週期也不長。她認為不同資助方,要思考資助如何能切合農夫和農業組織的需要;不然的話,有很多認真貢獻農業的行動很難存續。她讚嘆:「其實我也不懂,為何田嘢可以靠自己做那麼久。」
總結自負盈虧運作7年的經驗,Nicole說,田嘢能夠堅持到現在,是因為她跟浩盈分工妥當訪問期間,兩個掌櫃互指對方付出最多、最辛苦。在工作室,浩盈習慣思考願景、負責發掘新方向,被Nicole戲稱為「火車頭」;她說自己的想法經常天馬行空,需要擅長執行的Nicole幫忙貼合現實。
留下來努力
近年的移民潮,就為香港社會和田嘢帶來新的現實,需要因應調整經營的策略。
浩盈和Nicole形容,現在田嘢的狀態是「低飛」。作為農業中間商,它的收入來源是菜包和零售產品的賣出價,與購入價的差價,以及偶爾的工作坊報名費。浩盈透露,每個月要出售大約2,000斤菜(約等於137個菜包訂戶的訂單)才能回本。160個訂戶能讓兩人賺回低於香港中位數的工資,但現在菜友的數目已經減至100個出頭。況且,長期支持的訂戶離開,亦讓長久建立的關係斷裂。
「最近一年移民潮很厲害,我們一開始都沒有很大的感覺,但慢慢就感到傷心。離開的訂戶,很多都訂了菜一年半以上。尤其是4、5年以上的訂戶,他們簡直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常常會聊天。這些理解你、跟你對嘴、相信你做事的人離開,真的有失落感,很氣餒。」
近來,她思考要怎樣轉變經營社群的方式,「這些同溫層離開了,而新加入的訂戶,有些對菜的認知超級差。這是一個衝擊,我們要怎麼轉變呢?」
她說只能一點一點地嘗試,看看如何讓新訂戶學到、共鳴更多。「大家不懂,沒有問題,那我們就一起做比較初階的事。」今年,田嘢出版食農月曆,每頁都附上該月適收農產的故事:「當你們問什麼時候才有粟米,什麼時候才有沙律菜可以吃——你翻到這一頁月曆才問我吧!」
除了菜友移民,曾經港嘢的戰友也有的已經移居外地。很多朋友都叫浩盈移民,「說環境很差,要走啦!因為我有小孩嘛,大家都不斷叫我走。我也很失望啊,不論對農業社群狀態,還是社會的形勢。我看到法庭新聞都會擔憂,那股沉重、無力感好誇張,更不知道小朋友未來在這個城市會怎麼樣。」
Nicole感嘆,「我想,很多現在留下來的人,都很有心為香港做事,想著既然留下,就要更多事。但現在就是越來越無力,就算這幫人有心,政府越來越讓人心淡。我們做了那麼多,不知道政府有沒有看到?但它還是不斷收地、迫遷。」
她說田嘢起碼要多做幾年。平常工作的艱辛,在看到顧客或活動參加者,因為田嘢銷售的本地產品而感動時,暫時能得到紓解。
「有人說,要在任何一個行業成為專家,起碼要做10年。我也覺得我們現在認識的還很少。農業的知識有很多,我們僅僅是在銷售的位置。除了要對消費者了解更多,我們對上面的農夫也要學習更多。」
浩盈亦選擇留下,「(移民)不是在這個階段啦,我不覺得要在這一刻馬上走。我不覺得香港已經沒有可能性。當然,也有灰心的時候,但還有很多人在努力,我也想在這裏一起繼續。」
她最大的希望,是繼續為女兒豆豆維持一種可能性。「讓她可以選擇任何事業,像周思中那樣種田可以,像龐一鳴那樣喜歡開書店也行。我希望她不會認為生命只有一種固定的型態,非那樣不可,能看到生命的不同可能性,活得更自在。」
隨工作室長大的豆豆,貪玩時為媽媽跟田嘢在紙板上寫下:繼續快樂、繼續努力、繼續加油。
文:梁景鴻
編輯/指導老師:黃舒楣、李志德
口試委員:鄭肇祺、張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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