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香偶书
我被喉咙里一阵干涩的感觉弄醒,看了眼手边的电子表,数字显示凌晨四点半。喉咙里有种异物感,让我忍不住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关门声和电梯运行的声响,我心里犯起了嘀咕,隔壁的房客会不会是被我的咳嗽声吵醒了呢?这已经是我此次停留香港的第五天了。
港岛、九龙,这两个城区,风格截然不同。新界和它们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过去几年,我一直待在新界的大学里,周末的主要活动就是去探索各个郊野公园,始终没有真正体验过香港的都市生活。这次有机会选择住处,我毫不犹豫地挑了湾仔的一家民宿。走出民宿门口没多远,就能看到两座小楼,一座被刷成了黄色,另一座则是蓝色。查看地图后发现,它们的名字一座叫黄屋,一座叫蓝屋,倒是简洁直白。
在紧凑的空间里展现出丰富的色彩和标识,这便是香港独有的风情。无论是手写字体的招牌,还是杂货铺、水果摊、肉铺的陈列,都能轻易感染到匆匆路过的行人。那些色彩就像是商品在热情地招手,吸引着顾客前来购买消费。春节将至,街边摆满了卖春联、灯笼、利是封和福字的小摊,远远望去,整个摊位就像一个红色的长方体。香港市民有春节买花的习俗,其中蝴蝶兰最为畅销,还有一支支含苞待放的桃花。许多店铺门口都会摆上两盆桔子,就是张五常经济学散文《卖桔者言》里提到的那种桔。
我在民宿的小房间里咳嗽着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的房间位于这层楼的边角处,浴室尽头的一侧是个锐角角落。以前我就觉得在香港待久了,会让人感到压抑,甚至滋生戾气,现在这种感觉依然存在。不过我想,这种有害身心的氛围,大概是由于土地和空间资源紧张,人们对效率极致追求所导致的结果。无论是建筑物、交通工具,还是普通百姓,都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着聚集在一起,定时定点地快速移动。这片垂直延伸的城市森林,生活节奏快,办事便捷,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
这种紧张感无处不在。听说我们学校有两个学生在食堂打了起来,有天晚上和一位在港校任教的同学聊天,他也说起他们学校发生了类似的事情,甚至警察都介入处理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稍有摩擦,就可能瞬间爆发。
我联系了八月份离开香港前认识的最后一个人小 L,择日不如撞日地决定周日就去香港艺术馆看塞尚和雷诺阿的展览,这是远离紧张情绪的很好的方式。从法国橘园美术馆远道而来的展品周围没有围栏,每个人都能近距离欣赏油画上凹凸不平的笔触和色彩。展览中有一段模拟了法国火车旅途的风光,还有一个模拟售票机,可以吐出类似车票的卡片。工业文明改变了人们的交往节奏,天才的艺术家们可以轻松地见面、喝咖啡、郊游,碰撞出灵感的火花。我不禁产生了一个假设:也许是火车带来了人类社会前所未有的速度,随之而来的是全新的视觉冲击,远处的景色不再写实,如果想要捕捉瞬间,就需要在色彩处理上更加丰富多样。而雷诺阿的人像画则显得十分真实,人物的皮肤甚至有一种光滑细腻的质感,比水果画里的水果还要逼真。我想,毕竟人的移动速度远远比不上火车窗外的风景,而且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人物,只有静静地观赏才能体会到其中的韵味。
然而,几张面庞粗犷的《塞尚夫人的肖像》打破了我的想法。我没读过塞尚的传记,对艺术史也了解甚少,猜测画家或许是拿自己心爱的人来尝试新的风格,又或许在他眼中,自己的夫人就是这个样子。
香港艺术馆位于尖沙咀的海边,离旧车站的钟楼不远。连接尖沙咀和旺角的弥敦道是九龙的主干道。刘以鬯的小说《对倒》的故事就发生在弥敦道上。男主人公淳于白和女主人公亚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繁华嘈杂的弥敦道上从两个方向相对而行,漫无目的地闲逛,相遇又分开,他们之间没有语言交流,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有意识和心理活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两个I人相遇的故事。
当巴士由红磡朝佐顿道驶去时,淳于白忍不住笑了。他是没有必要到九龙的;却搭乘巴士到九龙来了。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常常做一些连自己也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当他对自己的行为得不到解释时,总会牵牵嘴角展颜微笑。——《对倒》
弥敦道两旁大厦林立,我过去很少进去探寻内部的景观。这次陪小 L 去星际城市买拍立得相纸,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就像一个迷你压缩版的深圳华强电子城。里面人多得摩肩接踵,作为冬天的室内算得上十分闷热。
上次路过弥敦道是几天前,我独自去油麻地百老汇电影中心看《完美物质》(The Substance)。记得小 L 十月份就看过这部电影,还发了一个短视频,她用了好多个 “holy shit” 来评价,却又推荐镜头前的大家一定要去看。我自认为是个内心有些阴暗、甚至有反人类倾向的人,我能欣赏驾笼真太郎的漫画,也一直觉得,相比于鲁迅所批判的那个 “吃人” 的社会,艺术家们以人体器官作为创作对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这一次,这部电影的画面却让我体会到了实感上的不适。在最后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甚至可能还龇牙咧嘴地看完了。我个人认为,这部电影最有意义的情节大概出现在最后阶段,故事同样发生在戏院里,面对银幕上的怪物,电影里的观众和电影院里的观众处于相似的处境,共同分享着相同的身心不适感。
这种嘈杂使淳于白与亚杏同时意识到刚才的预告片曾经使全院子的观众屏息凝神。——《对倒》
不过,或许这部电影的心理冲击并没有那么大,电影结束后我还约了另外三四个朋友一起吃饭。饭后,我们在西营盘附近的海滨长廊散步,远处天际 100 大厦的楼身上不断变换着新年祝福的词语。
看完画展后,我和小 L 走过九龙公园和重庆大厦,在尖沙咀附近找到了一家瑞幸咖啡。几天后,我晨跑归来的途中看到了一家库迪咖啡,偶然间在路边还发现了蜜雪冰城,店里播放着那魔性的音乐。近几年,港人北上深圳消费成为了一种潮流,内地的店铺品牌也逐渐在香港变得常见起来。湘菜农耕记和牛肉火锅八合里都热闹地开张了。有一天早上八点,我跑步经过金紫荆广场时,恰好遇到了以普通话为指令的升旗仪式。
喝咖啡的时候,小 L 说起如果有《完美物质》中那种能够从自己身体中分裂出另一个 “完美的自己” 的药物,我们会不会选择使用。我想我会尝试一下,因为我一直都有身材焦虑,倒不是因为自己胖,而是太瘦弱,小时候生病太多,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英年早逝。
也正是因为最近察觉到了自己的自卑和焦虑,我从某家三联书店买了一本台湾心理咨询师写的阿德勒通俗读物,读起来很开心,就像在和不久前还见过的、立志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朋友 T 聊天一样。她说入门的时候最难,之后就会逐渐一节一节地打通。我不知道在新的一年里,我能不能一节一节地接纳自己。
我们离开了瑞幸,走在弥敦道上寻找地铁站和星际城市。
在我记下一些关于弥敦道的随想的时候,在网上搜到了一本《弥敦道两岸》,谷歌出来第一条是豆瓣条目,点开之后: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当前条目正在等待审核。
审核通过后将恢复正常展示。”
还好能在图书馆借到这本书。不过,它的文笔不如《对倒》有韵味,但好在是在认真踏实地讲故事。在这个短视频和图文消息占据主导的时代,认真讲故事反而成了一种异类。
赵俊明有时下午去,也有时晚上去,这一夜弥敦道的空气污浊沉闷,他去域多利戏院看了一场九点半。——《弥敦道两岸》
如今,我想知道关于童年的事,惟有靠姑母还不错的记忆力。今天我问她:“从前的琼华酒楼在现在的哪个地方呀。”
“就是恒生银行对面、山东街和弥敦道的交界咯!琼华酒楼的原址现在重建为琼华中心了......”(省略号代表引用有删节,下同)
......
"那旺角酒店呢?在今天的什么地方?"
“就是现在弥敦道上的雅兰酒店啰!当时同在弥敦道上一前一后的新亚酒店和旺角酒店,就合并成现在的雅兰酒店啰!”——《弥敦道两岸》
看到这一段时,好奇的我打开谷歌地图,定位到琼华中心,眯着眼睛仔细寻找弥敦道对岸,果然看到了雅兰酒店。目光移到右侧的山东街,我内心不禁欢呼起来,在琼华中心旁边有一个小标识:星际城市,就是那栋整栋楼都在卖相机镜头、拍立得的拥挤小商厦。
《弥敦道两岸》和《对倒》一样,故事都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面对时间留下的痕迹,我又产生了另一层焦虑:我似乎永远不满足于自己已有的成绩,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一想到百年之后也许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存在过,内心就涌起一种恐惧。
毕业之后,商务印书馆不再给我这个校友打折了,后来我去半山腰的学校出版社小书店,那里对校友有优惠。我买了一套香港植物明信片,准备寄给内地的朋友和家人,还给自己买了一个帆布袋,上面印着一句话:“The act of writing history is an historic act itself.”
这是纪念历史学者列文森的文创产品,我很喜欢这句话,以前还买过几个送给前辈老师,现在买来送给自己。
......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对倒》/《花样年华》字幕
离开蓝屋后朝西再走一段路,就能碰到一栋白色的房子,它坐落在著名的 “皇后大道东” 大马路旁,这就是旧湾仔邮政局,它在一百多年前的一九一五年启用,如今已不再履行邮政职能,变成了本世纪流行的环保概念相关的 “识碳馆”。旁边的大厦里是新的邮局,我在那里寄出了从出版社书店买的几张明信片,也给自己寄了一张:
“2025 年 1 月 14 日 - 25 日访港留念,寄于香港皇后大道东 湾仔邮政局 25.1.24”。
一周以前,我在将军澳办完证件后想去科大转转,可转念一想,发现已经没什么认识的人了。回望六年前的研究生时代,我的同学大多已经毕业,要么就是出国留学了,H 老师也不一定在学校,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T 对我说:“这是真的毕业了。”原来真正的毕业,在拿到毕业证之后,还需要经历五六年的时间。
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皇后大道东》
在取证件的日子,也是我即将离开香港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趟科大,想去看看那片海。只可惜那天天气不好,海水没有那么蓝,用北方话来说就是灰不溜秋的。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失望,因为我知道这片海还会再次变蓝,就像我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湛蓝。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这是少数能让我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确定事件。
我举起在星际城市买的富士一次性相机,对着这片今天蓝得不尽人意的海按下了快门。我有个想法,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准备自己把胶卷洗出来,亲手展开那些被封存的瞬间。
人在孤独时,总喜欢想想过去,将过去的事情当作画片来欣赏。淳于白是个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忆来推动。——《对倒》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