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1 - 家世
第一部 多情應笑我
1 家世
在我的家鄉開平,有一首古老童謠:「百足山高潭水長,潭江岸上我家郷。」説的是司徒氏祖居的環境。
我在香港出生,十歲那年因避戰亂,才首次踏足故鄉開平赤坎、雖然只短短數年,但我在這裏生活過、學習過、也經歷過愛恨與生死、扼守潭江水路要塞南樓上纍纍的彈痕,於今記憶猶新。鄉間的一切,給我很大的震撼,直接影響了我的思想和做人方向。
雖然自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後,我再沒有踏足祖國,但我知道自己在赤坎亦薄有名氣。一九九二年,家姐秀靈和明哥回鄉祭祖,曾在家鄉小住。赤坎的鄉民跟他們閒聊時提起我兒時就住在東華里,又主動帶兄姐去看我們的祖屋和學校。縱使他們不敢明言認識我,但我估量他們透過傳媒,知悉我是香港立法局議員。
記得少年時隨家人去參加春秋二祭,到高祖父錦超公在「百足山」(百足即蜈蚣)上的墳墓拜祭。據風水先生説,當地的地形叫「五虎出洞」或「五虎斷尾」,風水很好,大利子孫云云。不過小孩哪裏懂這些?興記得拜完神後總會分燒豬肉,大快朵頤。
我還依稀記得,山墳兩旁有副對聯,寫着「丁炳培錦潤」,「梓燦增完洪」。後來才知道,那就是司徒家族的班輩排行的所據。按照這個排行,父親的號叫燦旋。我哥哥本應是增字輩,但父親棄用順序而改用保衛的「衛」字,大概是受時代環境的感召。當時國難深重、為兒子取衛字,是希望他們能長大「衛國」吧。至於姊妹方面,名字本應該是「月」字行輩。那時姊姊念六年級。有一次,班主任陳友謙老師來家訪,説姊姊的名字「月柳」太嬌柔,建議改為「秀靈」,父親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就接受了。以後家中的姐妹名字中就一律採用秀字排行。
司徒這個詞,源遠流長。《説文解字》解釋謂:「司,主也」,那就是管理、主持的意思。所以中文的司令、司機、司法、祭司等詞語裏的司字,都有這個意思。司徒本來是古代的官名,和司空、司馬位列為三公。司徒掌管的工作包括教育,可以説等於現在的教育部長:司馬掌管軍事,是古代的國防人部長,司空負責營建,相當於建設部長。古人以官職為姓,司徒、司馬、司空後來都成為姓氏。
不過,根據族内的傳説,廣東開平司徒氏,與古代官職沒有關係。相傳姓司徒的人,本來姓薛。唐代名將薛仁貴的孫兒薛剛,即薛丁山與樊梨花的兒子,囚為砸太廟而株連九族。一支族人逃難到廣東開平落戶;為避禍,改姓司徒。因為這個緣故,現在僑居海外姓司徒與姓薛的族人,仍有共用一個祠堂的傳統,他們祠堂叫鳳倫堂;不過,如果司徒族自家修建的祠堂,則稱為教倫堂。而這個名字,卻又來自古代官名司徒所掌的職事了。
司徒氏族最終落戶開平赤坎,過程漫長、經過幾個世代。據嘉靖二十四年的《司徒氏族譜序》記載:「從宣翁至第七世,子孫散處各縣。」宣翁是司徒氏後人尊崇的先祖,他的一支,從廣州遷到新會縣水東石坑村。至於族譜提及的第七世,是指七世祖司徒新唐。他這一支從水東石坑村遷到赤坎,可説是由水東石坑村遷居滘堤支派的始祖,所以司徒族譜世代有兩種計法:一為宣翁世代,一為新唐世代。我兒時記憶所及,僅溯源至高祖父司徒錦超。他屬於宣翁二十一世代,新唐十五世代。往下就是曾祖父司徒潤袞、祖父司徒梓爵、先父司徒鑾。傳至我兄弟這輩,算是宣翁二十五世代,新唐十九世代了。
族輩中,高祖父錦超公頗為富裕,他的孫輩司徒浩一房與我們家較為熟絡。他在香港經營宏德造船廠,父親幼年從鄉下來港時,就是在他的船廠當學徒。司徒浩的兒子司徒輝、克紹箕裘,營商有道,他家人直與我們兄弟姐妹都有來往。司徒族的鄉梓情誼特別濃厚,樂於互助,我平常一聽司徒就覺得很親切。
在抗日戰爭時期,不少司徒族人離郷別井,走避戰禍,到別國謀生,因此,開平的華僑也不少。他們在彼邦生活穩定後,仍不忘接濟鄉裏家人,紛紛滙錢回鄉修建大屋。這些融合中西特色的建築物,就是開平岀名的碉樓,二零零七年更成為廣東省第一個世界文化遺產。司徒族中歷年也有很多出色子弟,像《魯迅全集》中提及的著名黒家司徘喬、香港五十年代行政立法會兩局議員司徒惠。司徒惠是建築師,中文大學早期的整體規劃和大部分建築物都是他設計的。
曾祖父潤袞公在開平赤坎經營米舖,在當年,家境應核算是頗富裕的。他有四個兒子:大兒司徒唐、次子司徒梓遠、三子司徒梓爵、四子司徒梓穎。司徒梓爵,就是我的祖父。祖父小時,很受父母溺愛,不好讀喜,上學兩年就輟學,到米舖跟曾祖父學管賬。他這個人大概不是個有毅力的人,讀書學做生意都沒有個結果,沒出息,被同鄉視為「二流子」,最後連曾祖父也看不過眼,一氣之下把他趕到墨西哥去。
祖父去墨西哥的時候,已經和祖母譚氏結了婚,育有六子一女。他到那邊後,起初還斷斷續續地和家人通訊,故知道他在大洋彼岸經營果園,但仍然是那個不負責任的性格,並沒有按照囑咐定時寄錢回鄉養家,後來更音訊全無。赤坎鄉下家裏窮得很,祖母無法維持眾多人口的生活,只好將十六歲的大姑司徒重嫁給人家。大姑岀嫁後不忘娘家,會不時偷偷從丈夫家裏拿食物接濟娘家。
後來才知道,祖父在墨西郎娶了個西班牙女子,生了個兒子。二十二年後,即一九三八年,遇上墨西哥排華,他才跑回鄉下赤坎。去時孤身一人,回來卻是一行四人:他和他的墨西哥太太,太太的妹妹(姨仔),和一個混血兒子,把在鄉下獨力撫養子女的祖母,氣得要命。
俗語説,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祖父回鄉後依然故我,整日無所事事,反而要兄弟供養他。曾祖父為此大發雷霆,一怒之下,不再給錢他揮霍。在我的印象中,這位墨西哥太太(我們都叫她細祖母),人品其實不錯、混血兒于也算乖巧,只是祖父生性疏懶、家境日見清貧、口糧不繼。沒有辦法,祖母只好狠心將那混血兒子賣給鄉人。小時候、時常在鄉下見到一名混血兒,猜想就是被祖母賣掉的那個混血兒。算起來,他應該是我的叔父。
後來沒多久,祖父和細祖母搬到香港來。細祖母身故後,最初葬在港島掃桿埔咖啡園天主教墳場,即現在的大球場,後來遷去西貢丼欄樹。明哥曾經隨祖父到墳場拜祭過兩次,還記得她的墓碑刻有「司徒門麥氏之墓」,「麥氏」大概指她是來自墨西哥之意吧。細祖母的妹妹最後返回墨西哥,至於那個混血兒叔父,據説也被墨西哥領事館安排送回墨國。
細祖母去世後、祖父孑然一身。記憶中,他其實對待我們兄弟姊妹還不錯,偶爾還會給我們錢買零食。但他不事生產,和他一起去墨西哥的朋友,都有能力做小生意養家,而他卻只會經常向兄弟苛索金錢,隨意花費,這種無能而又不負責任的態度,實在難以令人產生好感。漸漸,大家都不想和他來往。祖父唯有獨居在二叔在香港開設的興利冷氣廠貨倉的一個房間。二叔去世時,家人曾一度瞞着祖父,怕他受不了刺激,豈料他知道後,竟沒甚麼表示,只要求領回二叔養的那頭狗,令人十分氣結:兒子死了不聞不問、反而關顧一頭狗。我記得,當時只有兩歲的外甥偉思,特別害怕那頭狗,每次我們去探望祖父,他只站在門外等候。
祖父在去墨西哥前已經與祖母譚氏在鄉下育有六子女,六個兒子中,我父親鑾是長子,二叔廷、三叔廉、四叔瑜、五叔早夭(族譜中連名字也沒有),及六叔鏈。
父親逼於家貧,十二歲就孤身來香港謀生,在親戚的船廠打工,後來幾個兄弟,都是父親先後從鄉下接出來。兄弟當中,二叔和四叔比較能幹,事業上,在當時也算是有些成就。二叔早年在貨輪上當水手,學過維修機器,英語則只懂得簡單的「Yes、No」。但他頭腦靈活,回香港後,憑着維修機器的經驗,經營冷氣維修工程。當時香港最早安裝冷氣的娛樂戲院,整個工程就由二叔負責、因而打出名堂。後來又包辦百樂門、東方等大戲院的冷氣安裝和維修。那年頭,香港只有兩個著名的冷氣師傅、一個是二叔,一個是姓關的師傅,很多冷氣學徒追隨他們學藝後,便自立門戶。當時街頭巷尾,人人都稱讚:「冷氣唔掂,去搵司徒廷」。抗戰勝利後、二叔的業榜拓展至澳門,幾乎所有冷氣工程都由他包辦,澳門有家酒店,更特聘他任冷氣顧問。記得有一次,他跟明哥説,娛樂戲院的冷氣壞了,他只消用鎚敲兩敲,便知道出甚麼問題,神氣中頗有得意之色。雖然二叔沒有讀過書、識字不多,只懂在支票上簽名,但他的成就是值得驕傲的。
二叔為人不錯,可惜二嬸因肺癆早逝。他後來娶一個填房,臉上長有麻子,我們這些小孩背後都叫她「豆皮婆」。她沒有生育兒女,收養了一個孩于,取名司徒衛森。二叔這個人生性風流,在外面金屋藏嬌。我們背後叫這個女人作「三太」。這女人很有心計,生下兒子後,便搬到我們家,住在騎樓的小房間,因為怕被「豆皮婆」來踢竇。
三叔和四叔經父親先後接來香港後,隨二叔學做冷氣工程,三叔後來又轉到屈臣氏汽水廠打工,晚年回鄉頤養天年。
四叔和二叔一樣、也個很能幹的人,在冷氣工程上做得頗出色,不過人也和二叔一樣,極其風流,娶多個老婆,我們數得出的、最少有八個!四叔後來因為生意失敗、避走沙巴、客死異鄉。他冇四個兒子、元配生的大兒子、名建國,在灣仔跟二叔學師。建國個子細小、但身手敏捷、喜歡打架,在江湖略有地位;其餘三名兒子是建忠、建常、建光,據説有去澳洲留學的,也有設廠營商的。記得我在一九九六年參選立法會議員時,到觀塘樂華村家訪,其中一名戶主吿訴我,他認識司徒建光,大家合作布匹買賣,看來他們一家的生活挺不錯。
五叔夭折,按照郷例,父親把我過繼給他。後來,四弟阿強也過繼了二叔。六叔綽號「傻鏈」,在鄉下讀書不成,染下賭癮和毒癮、祖父捉他去當兵,在抗日戰爭的長沙會戰中失蹤,應該是犧牲了。
前邊提到的大姑司徒重,十六歲就出嫁余家,育兩子兩女。我們叫他的大兒子亨哥。亨哥隨二叔學做冷氣,曾為香港希爾頓酒店安裝冷氣,在行內頗有盛名。二子春哥,人稱大頭春,開始時也是學做冷氣的,後來則另謀發展。大女愛姐、嫁給美國華僑;么女香姐年輕時很漂亮,別人都叫她「皇后」,但她的遭遇卻很不幸:那時大姑家貧,家中無米下鍋,被迫將香姐嫁給鄉下豆皮大地主吳坤做填房、還要照顧他的女兒。解放後土改,吳坤因為地主身份受到批鬥,香姐亦不能倖免,生活很艱難。吳坤後來輾轉來到香港,跟父親一起工作。
雖然香姐嫁給地主被批鬥,幸好沒有連累到大姑。大姑丈在菲律賓早逝,解放後,大姑被列為貧農寡婦,免於捲入批鬥的漩渦。當時亨哥和春哥想接大姑來港生活,但她死也不肯,人家都説她要獃在鄉下家裏,守護埋在地下的黄金。
一九九六年,香港回歸前一年,我赴美加一行,在多倫多與親友共度六十五歲生辰,和司徒家族成員在彼邦聚會,有來自香港的、也有早移居海外的。我和明哥、家姊,一起跟年輕一輩的家族成員,説一説開平司徒氏的源流和我所知悉的先祖往事,盼望他們都能一一記住,切勿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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