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廚房‧女書沙龍】在時時刻刻裡

2020 年 9 月 1 日

走出辦公大樓的時候，伊蓮決定要去買一束花，她不是早就決定的，是剛才下班搭電梯的時候，整台電梯塞滿了人，每一層都停，擠得要死，她公司在頂樓層，所以最先進電梯站在最裡面，背頂著牆，前面一個矮小的女人頂著她，是樓下旅行社的，一頭髮膠鳥巢就掛在她鼻下，躲也躲不開。當電梯終於停在一樓，伊蓮跨步離開讓人窒息的空間，第一個衝動就是想去買束花，有著大大朵花瓣香死人的那種，第二個，是去剪頭髮。

想剪頭髮很久了，每次一到設計師那裡，設計師總會惋惜的說，還很捲耶，留這麼長不容易啊，最後變成修剪一下，頭頂補燙，造型還是沒有太大改變。她不怪設計師妮可，其實有時是依蓮自己耳根子軟，拿不定主意，妮可輕輕淺淺說兩句，伊蓮就先洩了氣。所以今天，她認真的決定，就是要剪了。這幾年來都是給妮可弄頭髮，她不會推薦用這個或那個保養品，燙髮藥水均一價，不分等級，最重要的是妮可不是那種髮型設計師，一坐上美髮椅就感覺她要摩拳擦掌弄一個剛學來的新造型，更恐怖的是本人的造型就怪里怪氣。所以依蓮看到妮可就很放心，第一，妮可不年輕了，手下帶幾個年輕的設計師，挺有經驗；第二，偶而也會給自己的頭髮做個造型，但是不搞怪，有時依蓮就直接指定要跟妮可一樣的髮型。

妮可雖然還是嘆一聲可惜留這麼久，但是對著鏡子裡左看右看，比了比長度，就揚起剪刀在頭上唰唰唰地狂掃，椅子底下瞬間舖滿了烏黑發亮一圈一圈的頭髮。

妮可剪髮技術不錯，但是燙髮花時間，價錢可以收的比較高，伊蓮髮質好，每次來不知要換什麼造型，她都建議燙髮，其實也是想藉機跟伊蓮聊聊天。她不習慣奉承客人，其他設計師誇張的稱讚客人的戒指好美，皮膚保養得好好等等，這些話她說不出來，也不輕易裝熟，所以妮可臉上的線條總是僵硬了些。第一次伊蓮來給她弄頭髮，就感覺投緣，省去所有那些沒有實質意義的話語，有一搭沒一搭隨意的聊很舒服。得知伊蓮老家就跟她家住的不遠，她不設防的跟伊蓮說起自己的小孩，妮可後來有點警覺，就收斂一點不想談太多自己的事情，沒想到伊蓮竟然記得，每次來總是問候一下，倒不是刻意記得，比較像是隨口提及的家常話，就這樣把小孩從小學問到了高中，妮可不經意的透露了單身的現況，伊蓮也沒追問，有點知心但是也保持距離。有一次燙頭髮燙太久，弄到快打烊，伊蓮跟她一起拉鐵門關店，時間晚了，她騎機車就順路載伊蓮回家，隔著安全帽她偏過頭和伊蓮說著話，有那麼一點希望可以這樣一直兜風下去。

大概剪去三十公分長度的頭髮，伊蓮頓時覺得頭皮舒爽，耳下清涼。妮可把頭髮吹吹弄弄，抹個髮蠟塑塑型，這一頭短髮還蠻適合伊蓮的臉型。不過每次都這樣，這顆頭在美容院的鏡子裡怎麼看就是好看，一出美容院到了街上，風一吹就有點變形，回到家要是洗過一次頭，就完全不是當初那個模樣了。

美容院附近沒有花店，伊蓮改變心意逕自走進捷運站搭車回家。快八點，正是下班人潮剛過、逛街吃飯約會還沒結束的時候，所以車廂還空，有位子坐。伊蓮打開手提袋，翻出一本《時時刻刻》，最近讀書會要讀的書，她看了很久，標籤紙貼滿書的邊緣，每次看都要往前幾頁重新開始讀，她不很明白吳爾芙幹嘛要自殺，她先生不是很愛她，她的寫作事業也挺好？似乎都很順利嘛…閱讀《時時刻刻》出現障礙，好像一直讀不完，於是她改變閱讀的順序，就是先讀完克勞麗莎，再讀吳爾芙，然後是蘿拉，依蓮發現這樣情緒比較連貫，可以完整的沉浸在一個角色裡。比較有感覺的是布朗夫人，那種困在婚姻裡還有母職裡的荒謬和無力感，她倒是可以體會，身邊太多女性朋友有這樣的狀態，伊蓮只能旁觀無法提供建議，她沒有結婚沒有小孩，沒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車廂裡手機鈴聲響起，是那種很古典的鈴聲，伊蓮抬頭看一下四周，視線隨著鈴聲向前延伸，看到一雙TEVA的帶絆休閒鞋，TEVA是伊蓮最近喜歡上的牌子，舒服好走，雖然主打運動及功能性，有幾款走的是都會休閒路線，搭著上班族裝扮也不突兀，依蓮索性連高跟鞋都不穿了。

休閒鞋的主人急忙著打開包包，東翻西找掏出了手機，是已經不再生產的翻蓋式手機，翻蓋式的才好，一翻開就可以接電話，不用先解什麼鍵盤鎖，或是用手指頭滑來滑去；大小剛好靠著耳朵嘴巴，才像電話該有的樣子。蘇珊每次接手機總要不自覺的想一遍翻蓋手機的好處，慶幸自己這一台手機還健健康康，女兒要給她換一支什麼智慧型的她都不要。

打來的是兒子，最近在準備結婚的事，喜宴日期定了，飯店也決定了，本來小倆口說要節省開支，先在法院公證，然後請客就好，結果一路商量，訂婚儀式不可少，本來是自助婚紗，結果照片出來不大滿意還是拍得不夠多，隨即又訂婚紗公司的禮服拍婚紗照，禮服還要加碼。蘇珊不懂什麼叫禮服加碼，總之，預算遠遠超出兒子當初的想像。

「媽媽是一定會幫忙的，你結婚我怎麼會不開心呢？但是你們兩人也是要想想，這些錢是不是花得值得？」除了大聘小聘，蘇珊已經把私房錢拿出來補貼兒子的其他開支了。現在打來是說蜜月旅行的團費湊不出來。媳婦非要去義大利，坐地中海的郵輪。

「你看嘛，訂婚本來不要的，現在要另外請客，我不是小氣，訂婚總是親家那邊出錢，你問她父母沒有？這訂婚也是你出嗎？」蘇珊換一邊耳朵聽手機，眼睛閉起來，想著這媳婦怎麼看上我家兒子，要錢沒多少錢，人也才剛研究所畢業不過就是當個工程師，還有可能過勞死，之前總說要節儉度日，現在可好，什麼都要，是怎麼一回事？

「我當然是說好，人家嫁進來是不能虧待，這我知道呀，你們再好好商量，重新把名目算一遍，哪些是真正要花的，哪些是可以不要花的，你列下來，不夠的我當然想辦法，但是你要取捨嘛，不能什麼都要吧？」蘇珊闔起手機蓋，張開眼睛，瞇著看跑馬燈，是到哪一站了？她最近眼睛老是流目油，看遠的近的都很難對焦。她茫茫然的握著手機，眼神空洞的望著車窗，黑暗裡沒有景色。

攤在腿上的《時時刻刻》滑下來掉到地上，伊蓮驚醒過來，撿起書順便抬頭看一下站名，下一站要下車了，她把書收進手提袋，起身向車廂中段方向走去。中間幾節門打開剛好面對捷運站出口閘門，她習慣在快到站時就開始往中間移動，以便在車廂門打開後可以在最短時間內走出捷運站，然後過馬路。

過馬路之後進了便利商店，因為沒買到花，基於某種補償心理，依蓮忽然想吃冰，本想坐在店裡慢慢吃完再走，不過冰櫃上貼著促銷廣告，兩支冰棒39元，她直覺的拿了兩支，在櫃台結帳後只得速速回家。

進入秋天，夜晚涼意漸濃，伊蓮踩著輕快的腳步，搖著剛剛修整過的頭髮。眼見家就在不遠處，透著暈黃的燈光，一天終於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