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茉莉,而後誠品。

好久沒去書店走走,年前修手機,趁著取物間三四個小時空檔決定去逛逛。
在我小時候,台中還號稱文化城,但自從讀完大學從台北回鄉,才發現這城市是文化沙漠。所謂文化城,更多是政府文宣,趁著某美術館開幕或是某幾項大型文化活動展開而行銷之標語。或是某公務員偶然間抓到某個看似很有文化氣息的統計數據,例如大學生佔全市人口比例之類,趁此宣傳。想的市儈點,這城市以低薪著名,但是願為文化活動買單的多是有錢又有閒者,又台中有錢有閒者多是田僑仔或靠房地產炒作或中小企業主,大致這類人是不太可能為文化產品買單。沒辦法,這是我無論怎樣討厭台北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總而言之,文化城這名號,騙人把戲居多。
文化又常與房地產掛勾,這次我去的茉莉書店和誠品書店位於「草悟道」—老台中人都知道這地方原本就叫「經國園道」,某任市長為了行銷,就改個名,裡子一樣,但廣告打大,人潮更多。
這裡是房地產業者最愛,常以此地擁有豐富的文化樣態作為廣告炒作房價,例如此處的誠品是我看過台灣中部藏書量最豐富的書局,沒有之一。又附近有台中市文化局,我以前準備考試時很常去它的自習室佔位。每年夏季市民廣場舉行爵士音樂節,是年輕人公然在公共場合飲酒作樂的最好時機。附近還有知名的文化聚落「審計新村」,是收割文青錢包一把好手。再走遠一點,是中部架上最多外文書籍的「敦煌書局」。再走更遠一點,是老台中人都知道的科博館。總而言之,所有文化活動皆利好房地產,但近年買得起附近房地產的,不太可能是文化人,畢竟這幾年靠文化維生者哪個不窮。
我是真挺久沒逛書店,畢竟書籍價格又漲了不少,出版社常用似是而非的藉口推升書價,生氣之下連書都不想買了。由此可知,書籍對一般人的價格彈性有多大,似乎買不買也沒多大差別。幾年前我曾看到某位知名出版人說,書就要看最新出的,看似有理,但當我看到許多新書不過是舊內容重新出版,價格卻節節飆升,內容一字不差,多花錢不過買個新封面,讀者心中彆扭可想而知。近年更多新書用了容易發黃長斑的爛紙,書就更不容易保存,沒兩年就讓人想丟,難免覺得這是業者想縮短書籍生命週期的方法?這更讓人無法忍耐,心中一股火氣不禁冒了上來,不買了總行吧。當然,常看到出版社用發黃的紙更護眼、或台灣潮濕,書容易氧化等藉口自我辯駁,可能這些出版社當讀者都是白癡,連用紙好壞都分不出來,也難怪台灣人均書籍購買量節節敗退,出的書品質差還怪大環境不好。至於內容之擺爛,那就更不提了。
總之,讀者是真好收割,瞧我心中抱怨,還是忍不住走進書店。茉莉是賣二手書的,原來的老店在台北,但自從前幾年在台中一開,迅速成為中部最大的二手書商。它自有其高明之處,相比於從前讀者要在灰塵滿布、過道狹小難以錯身的二手書店裡找尋書籍,茉莉明亮整潔的風格的確讓當時的中部讀者眼前一亮。
但此店打完折也便宜不了新書多少,所以誰在買呢,除了偶爾逛逛或不在乎價格的冤大頭?我甚至看過一本書在架上擺了數年也無人問津。有心人會來找絕版書,前幾年我也曾在此淘過幾本大作家的簽名本,但近年此類書籍也被書店自己拿來炒作賣高價,一般讀者尋寶的樂趣也越來越少。另外,書的品質逐年下降,連帶著二手書書況越加慘不忍睹,一本本發黃長斑的書放在架上綿延數排,我連拿都懶得拿起來翻翻。當然,這可能也遂了出版社的心意,畢竟二手書買賣出版社拿不到一毛錢。
我曾在茉莉數次被人搭訕,第一次是某年冬天當我站在中文文學區,百般無聊一行行掃視著書架—老實說,這不過無意識的行為,其實我都快站著睡著了。旁邊一不知道哪來的男生突如其來問我最近有什麼書值得一看,而後又補一句別誤會,我感覺你看起來像是讀了很多書的樣子。突如其來的馬屁讓我突然起了雞皮疙瘩,清醒不少。我看著眼前的架上剛好有一本《平原上的摩西》。我就開始跟他說這本書最近在中國如何如何知名,作者又是如何如何得了多少獎,是中國近年最好的青年作家之一。天知道我在說啥,畢竟我也只知其名,其中內容我可是一個字也沒看,就這樣也能跟他喇了好幾分鐘。
他拿起書來看了看封面又放回去,我這社恐人趕忙趁機走開。又過了幾個禮拜,我又來逛書店,看見這書依舊放在架上,甚至還擺在同樣位置,可見這男的根本沒把我花在他身上的口水當一回事。
又有一次,是我在逛外國文學區,一樣的打發時間,一樣的站著快睡著了。一個平頭男子突然跟我搭話,沒頭沒腦要我隨意介紹本書給他,我一時之間竟愣住了。見我不動,他開始自我介紹說他是個廚師,想找找對他有用的書,但何謂有用?誰知道他說的有用是啥?我跟他說那邊有個專門介紹食物類的區域,有食譜之類的,那你去那邊找找?可能我這回答沒讓他滿意,他又開始說他最近升大廚了,想找本書,看看有沒有有用的管理知識。他說這話時臉上堆滿微笑,可能升官啦他根本掩飾不住心中的開心,嘴角都要翹到天花板。但我還是不知道你要找啥阿大哥,只好跟他說要不你找找那邊的商業書籍?那裡可是有一整面牆,要管理有管理,要商業有商業。他亂七八糟的問,我也亂七八糟的回。
過了不久,我看到他在商業叢書區翻著《賈伯斯傳》呢,希望他能從《賈伯斯傳》學到管理廚房的技巧。
這些都是幾年前的事了,發生這些搭訕事件後,曾一直自我懷疑我到底哪裡長得像書店店員?但好險這次來逛茉莉啥事沒發生。我一邊掃視書架,實在沒啥書能讓人眼前一亮。看到一本鄧九雲的《女二》,感覺還行,折扣不多,沒買,有緣自會再相見吧。
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離開茉莉,一旁草悟道上正舉辦著領養流浪動物活動、青年擺攤創業、還有街頭藝人賣唱,數者一起呈現,簡直是文化正確大熔爐,正能量如裊裊香煙,飄進周遭豪宅住戶鼻腔。都說有錢人有種從容氣場,可能就是這樣,文化氣息供養來的。

跨過草悟道即是誠品。此間誠品就是標準的房產商豢養書店提升房價的最好案例,業者買下舊商場改造並引入誠品,逐一買下周圍土地,再搭建幾個鐵皮屋,號稱臨時文創園區,吸引人流,日後拆除,最終歸宿是空地興建高級住宅。銅臭養著書香,共存共榮。
搭著電扶梯上三樓即是書店,是標準的誠品味,黑膠唱片加上咖啡香。入店是一整落《張忠謀自傳》,旁邊的宣傳海報寫著護國神山啥的。再旁邊又是一整落的《黃仁勳傳》,兩者成為書店門面的左右護衛。這類商業書籍買者眾多,但讀完者甚少,我可預見許多人買來讀了第一章就束之高閣,如果真有興趣,不用多久二手市場就可以看到便宜的近全新書籍。但這種成功類傳記我從來不看。老實說,成功的傢伙都是一樣的,落魄的失敗者卻各有各的不同,如今我已經對這類書籍去魅。人皆想從成功者傳記吸取點養份,但想想從小到大的國文課本裡一個成功者也沒,所以怎麼回事?教育部主事者不想教育人們成功?還是這種成功者傳記一點價值也沒?總有點吧?沒?
誠品新書區是另一番景象,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精裝簽名版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他這輩子到底要簽多少本才能榨出新讀者養活出版社?史坦貝克的《人鼠之間》再版,同一出版社老書新出價格又漲了點;卡夫卡的《城堡》與《審判》與《變形記》出了又出,到底多少讀者沉迷於人間的無奈與虛無?讓我驚訝的是賈平凹的新書也佔了個坑,畢竟台灣認識他的應該不多;梅克爾的自傳也有一席之地,恕我直言,通常政治人物的自傳沒多久就會被掃入歷史的塵埃中,不再有人在乎;當然,在這台灣文青人手一本村上春樹的國度,就算他近年逐漸過氣,《城與不確定的牆》依舊非常顯眼;《百年孤寂》趁著影視上映,又重新站了一席之地;張愛玲的百歲誕辰紀念版依舊火熱,占了整整一張桌,出版社每幾年就藉著各種名義出新版本,讀者也樂於買單,作為韭菜被一坨一坨割。
但最讓我感到驚訝,是看到《芬尼根守靈》的全套出版,厚厚書盒夾著全套三大本,拿起來左右翻了翻,份量感十足。我很確定這書除了文學愛好者根本沒什麼讀者認識,很可能根本賣不出去幾本,書林出版社也不是什麼大出版社,我對它的印象還停留在大學時代許多教科書是它所出版。但誠品用了那麼好的位置把這本書介紹給讀者,證明它還是有點讀書人迂腐的堅持。雖然我也不會買—當我看到試讀部分如天書一般,很確定我一定看不下去—但看到他人美好的成果呈現在我面前,我心裡還是有點感動。
我承認,當我看到這本書時,不自覺驚嘆一聲,這其實帶著有點開心的情緒。有一個男生在旁邊聽到了,好奇的搭話,問我說這是什麼書,這麼厚這麼重?我當即止不住嘴,開心的跟他說起這本書是如何難以翻譯,這可是全中文地區第一個譯本,譯者花了許多年用了許多語種嘗試翻譯這本號稱天書的作品。又說起喬伊斯—說他年輕時就寫出了《都柏林人》,說起《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說起《尤利西斯》,說起喬伊思如何影響後世文學,說起……。說到我意識到我收不住嘴,連忙住嘴。於是我趁他好奇地看著書盒,靜悄悄地離開。
也就如此,誠品之行也就這樣結束。也不知誰說世上有九成的書不值得讀,這句話還真是錯了。就那天在誠品逛了幾圈的經驗,得到的結論大概是世上有九成九九的書不值得讀。經典永遠擺在架上,而那些號稱作者用盡全力寫出來的年度最佳還是無論什麼書籍吧,過沒多久就連陰暗角落都待不住,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縱雖如此,那些拼命的想要在世上留下一筆足跡者—無論是企業家、明星、政治家抑或藝術家,總要留下些文字證明自己如何如何之牛逼如何如何之有影響力如何如何之對國家社稷有無可替代之功。人之本性實在十分有趣,從慾望及自利的角度出發,幾乎能看透大部分人性難題。
離開書店,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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