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在这样的平原本不是我的错」
第四天(6月6日):什麼歌曲或俚語最能代表你的家鄉?
卧轨的火车前段时间做了剧场版演出,在YOUNG剧场,编排得很满,又是影像,又是光效,又是各式各样的乐器,又是额外的人声伴唱团队。浮浮说,看着沈帜忙忙碌碌、全情投入、乐此不疲,却做了一场赔钱演出的样子,真是又好笑又羡慕。我也笑,评价这场演出为「那种在聚会上用力过猛、不合时宜地煽情起来的书呆子同学」,也就是我,我以前经常这样。
这张专辑叫《一些次要的时刻》,从看见这个名字起,它就击中了我,和我身边的浙北小孩们,浮浮将它称为「浙北新浪潮」的开端。
现在回想,剧场版的开场影像依然很打动我,潮湿发绿的四比三录影,成排的电瓶车、老旧的单元楼、细长条瓷砖外墙的学校,像极了一个个黄梅天。
黄梅天啊,永远拖不干净的大理石瓷砖地面,永远滞留着拉长了的黑色脚印,墙壁上沁出一颗颗水珠,校服衣摆被水汽洇湿,打开书包,永远扑面而来淡淡的霉味和公交车的汽油味,阳台的衣服永远干不透彻,有一股湿淋淋的水腥气,报纸上、电台里又在说,油菜花开了,受什么化学物质的影响,又有人坠楼自杀。死的阴影像水汽一样盘旋不散,十七岁的我在晚自习把厚厚的试卷丢到一旁,发狠地写着小说,不假思索地写下标题,《雨季》。
「声响和色彩都湿透了,找不到一个拧干的地方。到了这儿拧干,这里就变得潮湿,湿气又让它们水气十足。哪里都是潮湿的,而潮湿又总是液态的悲伤。」十七岁的我如此写。
而我在第一次听《一些次要的时刻》时,正在广州,也恰逢雨季。那时台风刚来,我站在老民居的阳台,透过防盗窗把烟灰抖落,一阵狂风就卷起,把我的头发拍打在额前的汗珠上,滴答滴答几下,暴雨如注。我正听到《圆》,卧轨的火车唱:
一岁一岁的狗啊
相信了 不用警觉的答案
想不明白的我们
在平原上 擦干眼泪 流下汗
我顿觉伤感。其实怎么描述这种伤感呢,前两天我写浙北总有种轻巧、寡淡的气质,总是把沉重的叙事变得平淡,然而我想,正是因为我们面临的问题总不如其他人面临的问题来得尖锐,所以总是变成一种第一世界问题,所以关于我们的故事只好变得轻巧和寡淡。浙北的贫穷和真正的贫穷相去甚远,浙北小孩经历的不公和血淋淋的不公也相去甚远,浙北的县城与农村也和真正的县城与农村相去甚远,可是,可是啊,可是我们还是会因为我们的问题感到悲伤啊,在我们被告诫不可以出省读书的时候,在我们被告诫不可以远走生活,不可以远嫁的时候,在我们被规训只有杭州是唯一文明昌盛的土地的时候,在我们被迫关在浙北这口有所余裕却又乏善可陈的井里的时候,我们的悲伤也是真实的啊。
所以我们会如此称呼自己生命瞬间,「一些次要的时刻」。所以我会如此点评这张专辑,「很适合我们浙北小孩发文艺病」。
因为大抵总觉得,不敢妄称自己经历苦难吧。
虽然如今的我,已经明白在这种「沉默」、「寡淡」、「无视」里,其实在无声地抹杀人心,一切不符合主流叙事的孩子,无论是同性恋者、跨性别者,还是怎样,你有过出格的行为,都将受到这沉默的暴力的拷打,你在大人们的谈话中,除了「作孽」这个词以外,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你。今晚在家里闹了多大的场面,无论是你的所有物都被撕碎,还是你的房间门被劈砍踹开,还是你自伤流血威胁跳楼,第二天,没有人会谈起,往后余生都不会有人谈起,大人们只是给你一份早餐,要你去上学。随着年岁渐长,你的同龄人也学会了这寡淡的秩序,没有人会谈及你身上的任何异常。
但我们当时只是孩子,怎能识破这种秩序背后的诡计,和它的可怕之处。这份「我不配称自己经历痛苦」的感受,就随着老师长辈们的「你想怎样,供你吃,供你穿,有书读,你还想怎样」,就这么刻在了体内。
所以我们对死亡很亲切,因为这是能在我们的生活中激起波澜的唯一方式,是打破那寡淡秩序的唯一方式,几乎每所中学都有跳楼死亡的学生,我的高中甚至因此修改校训为「关爱生命」,好像凭着四个字就能阻止一波一波孩子们的滔天死意。然而我们却在失眠长谈的时候,分享着各自跳楼未遂的经历。
我刚到上海实习时,因性别身份受同事排挤,工作负担又很重,周末也要加班,每天都说「活不下去就跳苏州河」,在杭州的青年则常说,「吃了晚饭就跳西湖」,我就觉得,我们果真来自同一片故乡,那么熟练地搬弄着死亡,那么亲切地呼唤着水体,我们就像黄梅天里的水珠一样,无根无凭,无依无靠,悬浮游荡,生活在次要的时刻里,困惑着,困顿着,把无法宣泄的愤怒变成一句句呼唤一般的叹息。
这样长大的我们在这星球的气象里漂泊到世界各地,一遍遍地在想象里纵身溺亡,跳,跳苏州河,跳西湖,跳钱塘江,跳嘉陵江,跳瓯江,跳大运河,跳莱茵河,跳塞纳河,跳海珠湖,跳密歇根湖,有时候恶狠狠地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跳进太平洋。
「寄生在这样的平原 本不是我的错」
「不要再责备我了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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