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診間、維生器、海怪觸鬚|我從沒這麼肯定過。
很適合現在來寫作。
這是我腦中第一個想法,從開始寫作以來,我很少使用電腦打字以外的工具,而現在,我正用手機開始我的這段文字,開啟這篇文章。
我現在正在電療,八根電線被矽膠包裹,在我的身軀上纏繞,用他們獨特,我也不知曉的方式連結我的肌肉,在我也沒辦法控制的狀況下恣意扭動,雖然以前總覺得看起來挺詭異的,不過實際體驗之後,其實感覺還不賴?
對,我又來復健了。
在相距一年多後,我又不得不走進診間,身體的疼痛感提醒自己的存在是不可被忽視的。在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著自己還可以做什麼:還可以多寫點東西,下午還有時間跟朋友去喝杯咖啡,下次連續假日想要去逛逛博物館,我渴望填滿空白,從另一個彷彿五彩繽紛的空間攫取,如同海怪般的慾望吞噬所有可以抓住的物質,我渴求。
我曾想說是不是自己多做了什麼,還是少做了什麼才落到這步田地,在半夜的床舖上痛到無法翻身,最後不得不蹣跚地爬到書桌邊去拿止痛藥。照理來說我應該會滿痛恨這一切的,畢竟我如此遭罪,理當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抱怨機會,但我卻沒有。
我雖然無法說感謝,但也不覺得有必要因此痛罵什麼。
反正就是疼痛,痛到連呼吸都痛。
疼痛讓我更專注在自己身上,推掉跟別人的寫作約,減少回覆別人的訊息,更多的是與自己的相處。
我記得幾年前去復健時,那種充滿抗拒的心情,彷彿要走進充滿屍臭的空間,每一個人彷彿都正在死亡,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抗拒,我反胃。
但現在我卻泰然處之。
我只覺得是一個與自己身體再次相會的一個約會,與自己的約會。
不用為別人的心情而顧慮,不用在乎現在幾點、是否時到,更不用在那個空間與為了別人的事情而悲喜。總之,只有自己,只與自己的約會。
今天我閱讀《心靈寫作》,娜妲莉·高柏寫到:
「記錄生活的細節不啻挺身而出,反抗具有強大殺人力量的炸彈,反抗過度要求速度和效率。作家必須肯定生活,肯定生活中的一切:水杯、坎式奶精、櫃檯上的番茄醬。……我們應該對生活中確實存在的真實事物給予神聖的肯定──關於我們的種種事實……,我們必須成為能接受事物本色的寫作人,要能喜愛細節,唇邊帶著『是』跨步向前,好讓世界不再有『否』。」(P89-90)
於是我在閱讀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緊緊盯著手機螢幕,看見護理師正在陽光下晾曬那些病人用來熱敷的毛巾,毛巾正在庭院外的曬衣繩下隨風飛舞,看見漆上綠色油漆的水泥地板,看見屋外的熱氣與微風。我看見。
我必須學習在生活中給予肯定,即便是那些痛苦的,深受折磨地夜晚讓我無法入眠的,還是那些總是不遵守交通規則的馬路三寶,都如同自在騎行在鄉野小路間的我一樣真實,同樣都享受微風,享受馬路邊的田埂與翠綠色的秧苗,我們都無比真實,無比的「是」。我們之間沒有人被否定。
於是復健時不能用手機的半小時變得可愛,於是前幾天痛到流淚的經驗也變得仁慈,都只是那真實事物的一部分。
此刻我身後的電療機器發出怪叫,物理治療師走來跟我說:「可以了。」順帶把我腰上的貼片與電線扯下,還要我自己處理腳踝處的「那些」。謹慎地拉扯那些連結我身體的電線,彷彿像是什麼異形要脫離試管的維生器般,以為會是神聖而謹慎的一幕,卻只消我輕輕拉扯就脫離,果然只是一個過場。
我看見對面另一個正在電療的男性,他的大腿也被接上維生器,正在用他自己無法控制的頻率,大腿正在獨立抖動。
我肯定。我肯定這些經驗,也將享受這些經驗。
接受自己的無力,接受身體的無法控制,接受那連結電線的身體與大腦斷開,接受每天都得跟護理師互道早安,接受每天半小時的放下手機,接受那些不自由,接受自身的空無、無力與需要協助。
我肯定,我對他們說「是」,如同這世界從沒有這麼完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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