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第二日 沙塵暴、棗林前街、小紅樓

小時候經常在爺爺家度過，我們叫那裡「教師樓」，應該就是周圍學校的職工家屬院，上個世紀，房子是工作單位分配的，這已經成為歷史，那種六層的紅色樓房，矮矮的，有稜有角，整齊劃一，完全沒有個性可言，是北京「家屬院兒」典型的配置。

教師樓，在棗林前街附近，每次從我家過去，都路過兩家清真小吃店，北京有很多回民，五塊錢一份的炸酥肉（一般是牛肉），鍋就放在店門口，熱油滾燙，牛肉餡料鬆軟，外皮酥脆，帶一點十三香的味道，是我放學回家的奢侈享受（因為五塊錢可以買很多漂亮的文具了），有時候也會買炸糕，但是沒有虎坊橋那家「京天紅」的炸糕好吃，糯米外皮酥，內裡糯、豆沙餡兒滾燙流沙，要排隊去買，即使寒冬臘月，也要拿出來直接吃，炸糕其實是天津小吃，這是後話了。

棗林前街，如今沒有棗樹，是寬敞的馬路，窄窄的巷子是菜園街，兩側是銀杏樹，每天傍晚會有小攤販，賣蔬菜或者小吃，常見的是一種很恐怖的食物，我至今都沒有嘗試過，是「毛蛋」，小雞已經逐漸成形，但是還在蛋裡，毛「呲」（露出來，「呲」更強調有一種向外的力道）出來，我總是快速跑過去，生怕看到有人吃起來。

秋天的時候，這條路上的銀杏並不浪漫，果子掉下來，會變臭，整條街有一種發酵銀杏的臭味，黃色葉子也逐漸腐爛變成馬路的一部分。冬天的時候，是除夕深夜踩著雪回家，聽到結冰雪碎裂的沙沙聲，或者整條巷子都是紅色的煙花炮竹紙屑，腳下綿綿軟軟的。

其實，棗林是真的曾有過，曾有棗樹千株，到光緒年倖存不多。

走過這條街，轉幾個小巷子，就到爺爺家了，隔壁就是白紙坊小學，在樓上可以看到操場，可以聽到體育課的聲音，廣播體操的聲音，下課鈴聲，還有爺爺又在看《鎖鏈囊》的聲音。爺爺家隔壁就是我的小學，我最開始體會什麼是社會化的地方，裏面種著幾棵幾百年的楸樹。

我每次想到那幾棵楸樹，總是想起來，我二年級的時候，從教學樓裡走出來，整個學校戶外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緩緩的，在沙塵暴裡，走著對角線（很像是許鞍華電影裡的場景），整個操場蒙上了一層黃色，天色和眼前都是土黃色的，空氣中有沙土的味道，雨水滴下來，白球鞋上就是泥點。

但是很奇怪，我對沙塵暴的印象並不髒，我覺得很美。世界被另外一種顏色佔據的感覺，彷彿本應如此。約20年後，我在台北第一次看《銀翼殺手2046》開場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受，我一瞬間覺得回家了。後來得知那沙塵暴和霧霾就是實景從北京取的，我心有戚戚，覺得故鄉無論如何變形，都可以撲面而來，塵埃是有生命的。

沙塵暴攜帶風雨，襯得楸樹婆娑起舞。那棵樹要大概七八個小孩環抱才能丈量，幾百年長出了四分之一個操場那麼大的綠蔭，春天有紫色小花錦簇，旁邊就是我們的教室，就那麼剛剛好，三年級二班使用著正面對老樹的平房，抬起頭就能看到灰色的磚瓦。我們在綠蔭下踢毽子、跳皮筋兒、玩「逮人」遊戲、丟沙包。我在樹下尖叫過，和朋友開過玩笑，被老師呵斥過，也反擊過小男孩的騷擾。

那一年好像有很多極端天氣，有一次，雷霆滾滾而來，窗外是深藍色的，雷電像火球一般，充滿末日感，但味道卻是濕漉漉的青草味道，雷陣雨下得宏大，結束得突然，是一種奏鳴，我探出半個身子，感受那來自天空的危險的訊息，體育課就不用去了，在這樣的天氣裡，十一二歲的我開始感覺到孤獨。我在四樓的玻璃窗戶的另外一側，感覺到我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不知道什麼會到來，不知道我有什麼力量。

我的小學是很漂亮的，門口有一顆柿子樹，每年秋天，門衛大叔就用梯子爬上去，用長長的桿子加上網兜，摘柿子，我從來沒吃過那些柿子，後來在夢裡，我夢到我重新回到小學的校園，執行某種秘密任務，循環往復的從四樓走到一樓，尋找某個人，最後和大家一起放學，就總看到那些柿子，我最後在夢裡偷了柿子沒有？我有點不記得。

我的小學，總是有一種北平的感覺，它自成一格，除了古樹，也有古老的建築，唐代崇效寺的舊址就在此，如今僅剩下一個藏經閣，我們叫它小紅樓，二層走起來吱吱啞啞的，很易碎的木頭質感，雖然破敗，但是幽靜神秘，之所以我有走上去的記憶，是因為文物保護得很晚，我小學的時候，在那裡上奧數和英語班——是的，我和千千萬萬個90後中國小孩一樣，過著不自由的知識生活。甚至不知道這個藏經閣，這段歷史，更不知道那裡面曾藏著紀曉嵐、康有為、梁啟超、魯迅都提過字的《青松紅杏圖》。

長大之後，每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好像都需要和一棵樹建立關係，我需要摸著它的背脊打招呼，我也需要看到一棵樹的一年四季，心裡才有著落。而樹對人的庇蔭，不只是一種空間的保護，它建立了一種安全感，一個巢穴，後來來到台北，住在龍山寺附近的時候，我都要去龍山河濱公園的大榕樹下坐下。

我說那是我的「遊戲存檔點」——可以退出、離開、也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