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S7.2 和平島再小,也是離島
和平島是我的安全島,我說安全島的意思是,它是任何人都無法奪走、清洗、遮蓋的一塊土地。是我能回血的地方,是我可以開放地分享,但是永遠都擁有我和小島之間專屬的共在的一塊區域,它是一座真實的小小離島,也是我心裡分出的一片,可以重新容納自我的天地。
從台北的市政府轉運站坐上2088到基隆,在八斗子下車,翻過一座小小的山(有時候還會迷路而走到忘憂谷,兩側山陡然升起,中間的谷地直直望去就是一片透著淡綠色的蔚藍海洋,浮光重重,遠處是基隆嶼),走上能俯瞰海灣的步道,在東北角的潮境公園盤腿坐下,冥想一會兒,再看看溜鸚鵡的人,喝一杯冬瓜檸檬石花洞,遠處九份的萬家燈火隨著霧升起來,我順著海岸線慢慢走回公車站,在浪濤聲裡,躲在一小片有屋簷的地方,有時候也細聽雨聲,等一輛夜班車。
有時候中途轉車去和平島,小小的和平島,在荷蘭人的造船廠廢墟外面,狹長的一條小橋將它和基隆連在一起,橋下有座小廟,正濱漁港這個區域,到處都是垂釣的人,過了橋,社區的咖啡店賣著好喝的牛蒡茶,也有一小片觀光漁市場,本地人才不在這裡買海產呢,再走過去一點,藍色的棚子下面,漁港才有的鮮蝦餛飩湯冒著熱氣,鮮甜彈滑的口感,好像是從漁船上直接跳到鍋裡,如果選擇從正濱漁港慢慢走去和平島公園,還會路過清大的考古遺址,是西班牙諸聖教堂考古遺址,述說著和平島複雜的歷史。
和平島公園像是童年的沙盤裡的夢幻場景,白色建築下,人們在淺灘裡游泳,浪拍打在奇岩怪石上,遠處是工廠和港口的高塔林立,可以遠觀海岸線的遼闊,可以近看像外星一樣的地貌,也可以爬到最高處,在雷達站的咖啡館裡看晚霞。
這是我每次帶朋友去基隆的固定行程。就在海岸邊逡巡,穿梭在一個個海洋帶來的角落裡,海浪聲不停止,有時星光熠熠,有時見紅色月亮漫過濃霧,有時是一片漆黑,我還看過一次颱風海,感覺海水要從天上倒灌,一切都將消融,時間消逝了,可以像沒有明天一樣的在暴雨中奔跑。
好幾次貪玩到錯過車回廟口,有一次,1579的司機大哥突然走下來,走到我身邊對我說,小姐,我看你在這裡等很久了,回市區的末班車還有好久,但是我們的車班次很多,只是我們直接回台北了,我偷偷跟你說,你可以坐我們的車,到市區的時候,和司機說你家裡有急事,你就下車就好了,你別告訴別人是我告訴你的。那也是我一次在這樣陌生的地方,感覺到被當作一個本地的迷路的孩子。彷彿有一盞燈是為我亮的,彷彿我在這個漁港有自己的錨。
從小生活在大陸的我,在台北生活六年,第一次切實感覺到自己生活在島嶼,是想家的時候,崩潰的時候,尚未通航的時候,發現自己無法騎上車,一直往北或者往南,就會到家。
人在島上,心也像一片浮島。
第二次感覺到島嶼,是陪友人去松山機場看飛機起落,怎麼會有人覺得飛機起飛很浪漫呢,我無法理解,直到我看到「空港」這個詞,我才意識到,對於一個島嶼而言,飛機離開,就是去往遼闊的世界。大概只有身在島嶼,才會認為機場是「港」吧。
這是在大陸城市之間飛行的我,不曾擁有的空間感覺,我順著飛機巨大的轟隆聲,看著友人的背影,她目光灼灼,是一位攝影師,她從安徽到香港,從香港到紐約,來台灣之後劇組突然解散了,房子已經短租好,她就和我們困在這座島上,所以她要看飛機起落的。
直到突然知道和平島其實是離島,是像澎湖一樣,和陸地斷開的一個小島,我很欣喜,我理解了我對和平島的依賴。它比東北角的海,更讓我感覺到離開。離開的感覺很好,是逃亡的感覺,是在沒有自我空間的地方得到喘息的地方,也是有目的地的感覺。
那感覺就是,雖然我在一個四面都是海的島嶼上,但是我還可以立刻去別的島。只要是島,就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區域,是一個有自己生態的小生境,是一個可以重新建立關係的地方。離島是邊陲,是是非、人際、政治、生活方式的末端,甚至,如果我們用不那麼中心化的想法去看,離島是它自己,牽強附會建立關係的,不過是我們陸地之人。
後來我搬家到圓山附近,世界也恢復了航行的往來,每每晚餐散步就可以看玫瑰園上空的飛機。每次回北京之前,我都要去一趟和平島,(會順手在廟口夜市,買李鵠餅店的咖哩蘇和蛋黃酥作伴手禮),好像在北京兒時的家,和此時台北的家之間,只有這個地方是真的屬於我的,是我可以切斷前塵過往,也切斷此時此刻的焦灼動盪,只和海和晚霞和戲水的人們在一起的地方,彷彿港口的轟鳴透過我的肺腑,傳遞著我們之間才懂的歌聲,落日餘暉之中,盤根錯節的心靈,心甘情願地釋放眼淚之處。
在這裡,我不用是大人,也不用是小孩,不用理性,也無需澎湃的愛,我和島嶼和大陸都疏離著,我安全而沒有「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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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關於八斗子的記憶,我寫了一首歌,就叫做《八斗子的月亮》
可以聽聽看,我也在這首歌裡,建立了安全的感覺,是可以悲傷,可以期望,可以哀悼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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