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中帶苦的《花語：百合》：遊戲推薦與心得

無論是古典劇作還是現代小說，不被承認的戀情向來是創作的熱門主題。以戀愛遊戲為大宗的視覺小說更不用說，為了戀情而挑戰命運的要素（在遊戲裡體現為不斷讀檔重來嘗試不同選項），更是其中的基本要素。

然而最近玩了Narrator社製作的《花語：百合》，這也是我跑的第一款百合向視覺小說，發現這款時長約三小時的作品非常精緻，並且一反主流戀愛遊戲的多路線設計。也如同作品標題所提示，主題是主角經歷了女女戀......的好一段時間之後面對出櫃的議題。

這款以出櫃為主軸的作品，戀愛元素是它鋪陳用的前提。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推薦給那些自認與BL/GL遊戲無緣的朋友，因為讀者不必扮演主角，然後在眾多對話選項中開展一段相識相戀到Happy End的敘事。而是在事過境遷以後，用極度接近但依然旁觀的視角，陪主角整理思緒、面對那不被承認的戀情。遊戲過程完全不提供玩家「攻略」角色的遊戲設計，一個選項都沒有。就是一線到底，簡單地講完主角如何走出過去的戀情，供讀者在結局後細細回味這段經歷。

製作組分別設計了總是自我懷疑的主角羽儀，以及性格截然不同的朋友以樂作為對應。故事就在主角一邊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隱藏自己，一邊在朋友帶來的生活衝擊中展開。雖然性格差異在戀愛遊戲裡面是非常王道的設定方式，但在這部談出櫃的作品裡，則是用差異化的生活方式，逼使主角面對前一段未了的戀情以及自己的性向。

在日系的人物畫風下，配音製作方面找了業餘聲優合作，需要情感放出的部分都很投入。只要過了前半段日常居多的部分，就會比較習慣中文配音，聽慣日語配音的朋友不用擔心。

若是關心性別議題的朋友，也可以在遊戲裡看到製作組用心觀察社會環境所放入的要素，使得這部視覺小說雖然迷你但格外雋永。包含了社會上以男性出發為觀看角度的女體凝視，導致主角對自我的負面評價；大學聯誼活動的性別秩序，如何排擠了性少數的參與；時至今日雖然逐漸減輕，但依然使出櫃壓力重重的同儕環境；最後是用社會經濟壓力將婚姻限縮在一男一女的體制，使得異於主流的親密關係難以長期經營，形成令人感到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一種環境壓力。

製作組不使用冗長的論述或硬邦邦的社會分析談這些議題，而是邀請讀者陪主角走過一小段校園生活，就可以溫柔但批判地認識這個對多數人來說理所當然的世界，在不同的視角下會是怎樣的重重阻攔。總得來說，這部甜中帶苦的小品作，推薦各位花時間體驗。

推薦的部分到此為止，以下比較瑣碎的心得與評論會提及劇情的幾個重要轉折。擔心劇透者建議先跳過不讀，跑完遊戲之後再看。

玩家經歷的劇情從主角讀大學之後開始，以下提出幾個我覺得設計精緻、值得討論的事件：體育課、參加聯誼、排球比賽與婚禮的邀約。除了最後一件之外，前三者是剛上大學就會遭遇的事件，對於多數人來說必定不陌生。但劇情設計就反著來，描寫主角如何對這些大多數人會感到熟悉的事件不適應、格格不入。

有時候，大學的體育課是件很令人困擾的事情，尤其是成績標準與分組合作綁在一起就成了災難，對於想要離群索居的主角來說更是如此。主角羽儀想要孤獨行事的理由，一方面是對於身體受到關注的不適，以及因為主流身體評價方式衍伸出的自我厭惡（這類「女性身體就是要被觀看」的賺賠邏輯在台灣社會至今始終不衰）。再加上，課堂分組的夥伴是班級上的公關（負責籌辦團體娛樂活動的工作）、又是受到矚目的排球隊成員以樂，這無疑是場災難。但在衝擊性的相識過程裡，羽儀發現自己同時也很羨慕以樂那種在體育表現上自信的生活方式，這在某種程度上映照了主角對自己較自卑的評價。

劇情經過抄筆記與一同逛服飾店後，羽儀逐漸發現以樂其實也羨慕自己在課業與品味上的表現。但這些表現，其實是主角模仿著念念不忘的對象而對自己加諸的要求，提示來自前一段感情的缺憾所導致自卑的心態。就連答應參加聯誼，也是在期望自己能追逐幻影的同時，能夠得到前一段戀情為何乍然而止的答案。

聯誼，是經常發生於大學一二年級，與迎新宿營一樣是設計來認識（尤其是不同科系）異性的娛樂活動。主角一方面為了瞭解過去的對象為何曾參與聯誼，另一方面在朋友邀約之下半推半就地參加。然而，這種基於異性戀為本位（heterosexual hegemony）的活動當然十足排擠了主角這樣的性少數。從與乘車配對時遭吃豆腐、或是強迫社交的環節，都讓主角在在感到不適，並且懷疑是自己破壞了活動氣氛、是不適合社交的異類。在這樣自我否定的情緒下，以樂主動介入並騎車載羽儀回住處。與聯誼時希望盡快結束的體驗相比，這一趟回程反而令主角覺得路程太短了、還希望能更漫長一些。

這段的描寫非常深刻，描述了大學的生活娛樂看似自由，但依然是在異性戀為主的框架開展。非異性戀得委屈自己服膺於那樣的氣氛與同儕打好關係，不然就是隱藏或遠離。劇情設計接著以第二主角的行動提示了另一種乘車／性別的關係，對於主角來說是舒適並響往的，這在個人層次上使得主角以負面和正面的體驗來審視自己的性向。雖然如此安排也在結構面提示了另一種性別秩序是可能的，這世界並非完全由異性戀的生活方式主宰。但主角意識到這樣的差異後，反而更害怕「承認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像別人一樣得到幸福。」在一陣自暴自棄中，對朋友模糊地透露自己對異性不感興趣，然後在後悔中擔心自己會失去友誼。

至此，主角尚難以面對出櫃的手足無措與恐懼，劇情當然不會到此就直衝結局。緊接著出現的排球比賽就是個拉近兩人距離、同時描寫主角內心轉折的事件。雖然羽儀已經逐漸習慣與性格差異極大的以樂相處，但沒有更瞭解這個新朋友的契機。直到被邀請去觀賽，主角才確認了自己對以樂的羨慕來自她為了專心追逐目標而全力付出，以及隊友之間合作無間的緊密關係。即使球場上的身影映照出自己對於未來的徬徨和寂寞，觀賽的過程也終於使主角打算鼓起勇氣，面對過去的感情。

在振作起來的主角面前，突然收到的婚禮邀請成了非凡的衝擊：不只象徵一段感情就此結束，更是對方已然放棄了追尋幸福，也彷彿揭示自己也終究要向主流的性別秩序屈服。

由於這不是八點檔或偶像劇，唱一首領悟進Ending或暴走搶婚這樣的劇情並沒有出現。在這種情況下，朋友的陪伴雖然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但在此之前還要重新面對自己混亂的情緒，以及可能失去朋友的恐懼下再小心翼翼地出櫃一次，簡直太過殘酷。不過，主角最後還是在朋友的鼓勵下重拾勇氣，參加了婚禮、見到掛念的故人，得到等待已久的答案。

本以為對於前面的鋪陳來說，這樣的結局太過平淡。但在婚禮後的一句台詞直截了當地打穿我的心理準備：

我會如此受到衝擊，是因為以主角這樣的文藝青年，應該多少也知道這些句子背後的事：

「世界總是沒有錯的， 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 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 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

「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

在異性戀常規性仍居宰制地位的社會，性別只能有男女兩種，氣質與性傾向也隨之固著。這樣的世界觀要求不符規定的人們要想辦法調適，否則就得遭到放逐，陷入責怪自我的境地。這款遊戲的劇情描繪之所以深刻，不只因為是談論出櫃議題的非主流戀愛遊戲，而是太過寫實的社會環境與主角的自我懷疑。連帶使我回想起大學生活，是否自己也在不經意間鞏固了既有的性別秩序，也跟著以樂拖著扭傷的腳擔心主角能不能撐下去。

從管仁健的整理可知，「同性戀」三個字能夠見報、為台灣社會公眾討論，不過三十年內的事情，比解嚴與民主投票還要晚近。我在大學時期與同學一起對宿營活動的田野調查，也發現了聯誼活動強調異性交流的氛圍依舊，不比二十年前的校園改善。長期以來爭取開放婚姻制度的倡議，更在近年由於宗教與政黨的保守勢力合流，而遭到更強烈的反挫。時代的進展與人們的幸福，似乎是難以並進的兩回事。這麼尖銳的遊戲劇情，都讓我以為自己在看同溫層的悲傷貼文。

但主角在參加婚禮告別前一段感情之後，用這句輕描淡寫的台詞向朋友表示更溫柔的世界是可能的，自己並沒有打算放棄追求幸福。這對於看著主角心路歷程的讀者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了。

雖然Steam上的網友們敲著碗等待羽儀和以樂後續的故事，製作組也準備以DLC的形式交代後日談。但我認為在不到三小時的遊戲內容可以放入這麼豐富的元素，已經十足了得。對我來說，剩下的遺憾是遊戲結束之後的世界仍充滿困難，都還有太多需要努力的地方。

感謝製作組用心的設計，令人玩個遊戲卻一點都不敢放鬆，推薦大家抓朋友來跑一輪劇情，相信也能對倡議有一定幫助，也是支持獨立製作的好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