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年份的葡萄酒会越来越少吗？

中国西北地区正在暖湿化，这对当地农业是好是坏？

不少人的第一反应认为，变“湿”对干旱的西北内陆来说，是件好事——至少有了水，就可以种植更多的农作物。但气候变化对于农业的影响犹如蝴蝶效应，复杂而难以预测。

以西北地区的优势产业——葡萄酒业为例，更多的热量和降水，正在改变酿酒葡萄的产量和品质。而酿酒葡萄之于农业，经常被比喻为“矿井中的金丝雀”——早年煤矿工人会带着金丝雀下井，因为这种鸟对危险气体的敏感度超过人类，如果金丝雀中毒而死，矿工便知道井下有危险气体，需要撤离。而葡萄酒对气候条件尤其敏感，其衰荣特别能反映当地气候的变化——这也就是为什么挑选葡萄酒尤其讲究年份，因为合适的光照、热量和水分才能成就一瓶品质上乘的葡萄酒。

因此，我们或可从酿酒葡萄的故事中管窥西北地区农业正在经历的、前所未有的挑战。

中国西北与全球“变暖”的步伐一致，都是自工业革命以来，气温波动上升。1960年以来，西北地区年平均气温增速约为 0.34℃/10 年，约为同期全球平均升温水平的两倍。

而变“湿”则是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才开始，这一气候信号最早在2002年被中科院院士施雅风捕捉到，提出在气候变暖的背景下，中国西北大部地区的气候将呈现暖湿化的趋势。

自那之后二十多年，科学家持续观测到西北地区降水的增加，近年来当地出现了的罕见极端降水事件更是引发公众关注。2021年7月，因受暴雨影响，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出现了洪水，淹水面积达有三百多平方公里。

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近期发布报告《文明的温度——气候变化对西北地区生态、产业及文化遗产系统性影响评估》，也认为气候变化所引起的气温升高、降水格局的变化，导致极端天气事件的频次和强度都在增加，让西北地区的生态系统稳定性、农业可持续性和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续面临严峻挑战。

一、变暖：一把双刃剑

在绿色和平拍摄的微记录片中，甘肃省张掖市气象局生态站站长殷雪莲老师行走在当地一家葡萄种植园中。远处是绵延在天边、覆满积雪的祁连山，在她脚下一望无际的沙土地上，整整齐齐地栽培着成行的、低矮的葡萄树。就种植酿酒葡萄来说，张掖市有着得天独厚的光照、热量和水分条件。

殷女士介绍，葡萄是一种对气候条件特别敏感的作物，在其几个关键的生长时节，一旦遇上气象灾害，对产量影响极大、乃至绝收。面对不确定的天气状况，他们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农作物灾害的提前防御、灾后恢复。

例如2020年4月下旬，张掖遭遇了连续四天、低至零下6到8度的低温冻害，不仅让当年的葡萄树无法结果，而且树势需要两到三年才能恢复，经济损失达上千万元。

在西北暖湿化的大背景下，这样的灾害恐怕会越来越多。前述绿色和平报告的作者李朝说，她于2022年4月前往张掖调研葡萄园时，当地正如临大敌，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晚霜冻。园内堆放着木料、牛粪，如果气温过低，可以通过生火放烟来提高园内温度。

“但就在我们拍摄视频的当天晚上，张掖城里便下雪了，城外的葡萄园也烧起了火。葡萄种植技术员说，近些年已经发生过好几次造成较大损失的晚霜冻，他运作葡萄园那么多年，现在却觉得越来越‘不会种’了。”她说。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气候暖化，积温上升，生长期变长，全国的酿酒葡萄适宜种植区在不断北扩。这对于原本寒冷、无法种植葡萄的更北区域来说固然是件好事，但同时也给传统产区带来管理上的麻烦。首先，在葡萄生长发育关键的夏季，温度变高会让葡萄成熟更早、糖分变多，这意味着葡萄酒口味的变化：酒精度变高，香气和酸度降低。绿色和平发现，在过去60年间，酿酒葡萄生长期内的有效积温增加，成为制约酒泉西北与陇南部分地区葡萄品质的重要因素。一项来自宁夏气象防灾减灾重点实验室的研究发现，银川地区最热月的平均气温增加，也不利于酿酒葡萄的品质。

另外，暖冬也是一把双刃剑。虽然1960年代以来，西北地区的平均气温明显升高虽然使冬季平均气温升高，但也会对酿酒葡萄产生不利影响：第一，有利于害虫越冬；第二，暖冬让果树的萌芽期提前，反而使其更易暴露于晚霜冻。

而另一方面，暖冬之下，低温冻害依然威胁着酿酒葡萄。

前述张掖晚霜冻的灾害，同样发生在贺兰山东麓的宁夏产区。2018年3月，当地日平均温度较历年提高5-6摄氏度，使埋在土里的越冬葡萄提早萌芽，而后在4月初的连续霜冻后新梢全部受冻。近年来，宁夏因为晚霜而酿酒葡萄减产的年份高达40%以上。当地著名的葡萄种植专家李玉鼎在研究中指出，晚霜冻害已成为大部分北方地区仅次于干旱的重大气象灾害。

绿色和平发现，进入 2000 年后，甘肃省晚霜冻的发生频次有一个跃变式增长，甘肃北部的大部分地区发芽-开花期间的霜冻频次均有所增加。该报告认为，主要原因在于极端低温的变化。在全球变暖的背景下，气温的极端性在增强——极端偏暖、偏冷的程度均会增加，也就是说，热的时候更热，冷的时候更冷。例如，1961-2020 年甘肃省平均酿酒葡萄生育期极端低温以0.045ºC/10年的速度下降，特别是1991-2020年，下降趋势达到0.14ºC/10 年，而在萌芽-开花期，极端低温的下降趋势更为明显。

二、变湿：葡萄酒的品质变差

与变暖相比，公众更在意的是西北变“湿”了，并且对此萌生出“荒漠变江南”的美好想象。上世纪60年代至今，西北地区的降水量确实以 9.3mm/10 年的速率呈增加趋势。但是，对于“降水增加有利于西北农业发展”的观点，科学家们普遍认为，首先，这并不能改变西北是干旱、半干旱区的基本气候格局；其次，要看雨是怎么下的——极端降水事件的增加，为农业生产、人居安全带来了更大的风险。

在《知识分子》的一篇报道中，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荒漠与绿洲生态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陈亚宁认为，“西北地区降水量虽然增加了，但降水日数并未显著增加，降水量的增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单场降水强度增大或暴雨所致。而这种极端降水概率的增大，反而会加剧气候灾害，加大西北地区干旱和局地暴雨洪水灾害的风险。”

而且变湿对于酿酒葡萄的传统产区来说，未必是好事。葡萄采收前降水增加，会造成果实开裂，稀释果实中的糖分，还使葡萄易遭霜霉病的侵蚀。近些年来华北和西北地区夏季多雨，对于葡萄种植者来说，眼看着就要收获的时节，遭遇阴雨连绵的天气，功亏一篑，最为心痛。以葡萄酒重要产区银川为例，1961-2015年间数据显示，酿酒葡萄采收前 1 个月 (9 月份) 降水量及降水日数表现为增加趋势, 对品质形成不利。

所以，随着夏天变得更热、更湿，酿出来的葡萄酒的品质很可能变得更差。按照农产品气候品质评价标准，葡萄生长期水热值超过 5000°C•mm，即为气候品质一般的地区，这一般意味着雨热同期，高温高湿的时间过长。而绿色和平发现，甘肃南部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水热值超过5000°C•mm，随着气候变化，水热值增加，该地区的酿酒葡萄的气候品质可能会进一步降低。

其实不只是葡萄，对于已经习惯了干旱气候的农作物来说，降水增加往往会带来负面的意外效果。阿拉善的“致良田”生态农场就遭遇过此类困境：去年夏天，在连续多日下雨后，蜜瓜内外的干湿度和温差变大，出现裂口，四分之一的瓜无法采收；采收了的瓜也出现甜度下降。

三、酿酒葡萄的气候困局：环球同此凉热

不止是中国西北地区，全球的酿酒葡萄种植园、特别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传统产区，都在气候变化带来的挑战中挣扎。

《时代》就曾报道过，被誉为“红葡萄酒皇后”的梅洛（Merlot）可能在全球著名的葡萄酒产区波尔多走向灭绝的故事。由于气温升高，近几十年来，波尔多的葡萄成熟得更早，糖分变高，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梅洛。

目前酿酒师们已经在努力培育适应暖化气候的新品种、改变种植和灌溉技术，甚至物色新的种植园。在过去，为了保证波尔多葡萄酒口味的独特纯正，法国官方只允许6种红葡萄与8种白葡萄在波尔多法定产区种植，但在2019年破例引入6个用来适应气候变化的新品种。

《地球不在乎》一书则提及欧洲酿酒葡萄的害虫问题：气候变暖导致斑翅果蝇的栖息区域变大，原先有寒冬的区域也逐渐发现了这种害虫的存在，不仅是酿酒葡萄，其他种类的水果也受到了威胁。科学家们认为，随着气温的进一步升高，这种害虫还会向更广的区域扩散。

2020年的一份研究发现，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动，全球升温2°C时，全球现有的酿酒葡萄种植土地会消失56%；升温4°C时，这个数字将高达85%。而根据最新的IPCC报告显示，自工业革命以来，全球升温已经超过了1摄氏度。世界气象组织宣布，今年7月为人类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月份。葡萄酒这只“金丝雀”正在提醒我们，如果气温无法得到控制，人类过去享受到的美味或许将离我们越来越远。

食通社于9月2日拜访了位于北京房山一家葡萄酒庄。为适应北京夏季多雨的气候，酒庄专门为梅洛葡萄扎了塑料棚来遮雨，但遇到今年7月底的特大暴雨就无济于事了，雨水在地里积得很高，葡萄将大面积减产。

参考资料

绿色和平《文明的温度：气候变化对西北地区生态、产业即遗产系统性影响评估》

施雅风等. "中国西北气候由暖干向暖湿转型的特征和趋势探讨." 第四纪研究 23.2(2003):13.

王静, et al."贺兰山东麓银川地区酿酒葡萄农业气候资源对气候变化的响应." 中国农业资源与区划 38.09(2017):122-129.

李玉鼎, et al."气候变化对贺兰山东麓酿酒葡萄的影响及应对措施." 中外葡萄与葡萄酒 .01(2019):38-40+43. doi:10.13414/j.cnki.zwpp.2019.01.009.

李玉鼎, et al."宁夏酿酒葡萄种植业可持续发展思考." 中外葡萄与葡萄酒 .02(2019):99-102. doi:10.13414/j.cnki.zwpp.2019.02.022.

气候变暖，西北荒漠会因此变成绿洲吗？, 知识分子, https://zhishifenzi.blog.caixin.com/archives/249094

西北暖湿化下，一个生态农庄面临的挑战, 中外对话, https://chinadialogue.net/zh/5/99486/

Meet the ‘new’ Bordeaux wine grapes, Decanter,https://www.decanter.com/learn/new-bordeaux-grapes-wines-420290/

Morales-Castilla, Ignacio, et al. "Diversity buffers winegrowing regions from climate change losse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7.6 (2020): 2864-2869.

How Climate Change Is Affecting France's Wine Industry | Time，https://time.com/5777459/france-wine-climate-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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