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的枷鎖
懷孕,原來是這種感覺的。明明知道鼓脹脹的肚子裡頭,存在著一個有血有肉的你,一切仍是那麼不實在。
因為我還未曾將你擁入懷中,感受過你的體溫?
我輕按肚皮,隱約感受到一陣液體在緩緩流動,像夏末秋初的溪澗水流,充滿靜態的溫柔。
你的性格會是同樣的婉約嗎?會和我一樣,說話聲量小小的,輕易被旁人的噴嚏聲掩蓋嗎?千萬不要遺傳到這些特質。說話嬌柔,雙眼水汪汪的,別人就會覺得你好欺負。你該要承繼父親的亮麗眼神,時刻充滿自信,又不會過於世故,帶點孩子氣的活潑。
是啊!你的父親是很了不起的人,能夠徹底做到表裡如一。這年頭,表裡如一的人很罕見。遇著他,是我、也是你的幸運。
不如,今晚吃「幸運星餃子」吧。超級巿場正在減價促銷,餃子類產品有七折……
身穿紫藍色中袖連身裙,腳踏純白色波鞋,抽著印有廣告標語的不織布袋,我踏出家門。
自從肚子脹得像個籃球後,每次獨自離家時,一種莫名的壓力就會生起,通體入骨。
我現居於已落成數十年的舊屋村,很多住戶紥根於此數十載。聽丈夫說,光是這一幢大廈裡,和他熟絡的住戶數量超過半百!他自小在這村長大,在村裡就讀幼稚園、小學、中學,認識不少同村的同輩。開朗健談的他,同樣大受年長的街坊歡迎。我很高興,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每層有二十四戶,同巷的七戶鄰居尤其熟稔。巧遇時,總會點頭微笑,閒聊近況。記得熱戀期間,我站在他身旁,也會跟他和鄰居街坊寒暄。大家有說有笑,挺融洽。這些他覺得理所當然的情景,看在我眼裡,是難以置信的一幕幕。
鄰居,原來可以這樣親近。
***
在我三歲那年,爸媽從嫲嫲住處將我接走,一起搬到某屋村。很記得,隔鄰單位養有一頭啡色的長毛小狗,很可愛。牠有一個網球,永遠黏黏的、濕漉漉的。每次聽到我和妹妹的聲音,牠就會叼著網球衝到閘邊來,以可憐兮兮的眼神,央求我們和牠玩拋波遊戲。牠的主人是個上年紀的嬸嬸,很友善,會讓牠跟我和妹妹耍樂。她坐在閘後的藤椅上,看著我們笑得開懷。
某天,媽媽送我上學時,湊巧在升降機大堂巧遇嬸嬸。我如常對嬸嬸講早晨,但她沒有如常微笑,反是板起臉,臉容可怕得很。我連忙移開視線,望向別處。
怎麼了?牆上有一行紅色大字。開首數個字被洗擦過,化成一抹紅影;最尾四個字沒被處理過,卻寫得又醜又潦草,難以辨認。我問媽媽,牆上寫了甚麼字。她說自己也看不清楚。一直沉默不語的嬸嬸突然搭訕:「那是『欠債還錢』。」這是她對我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往後的日子,嬸嬸一直對我們一家人不瞅不睬,昔日常開的大門亦長期關上。當然,我和妹妹再沒機會跟小狗玩拋波遊戲。我倆經常伏在鐵閘上,等嬸嬸開門,企圖伺機大叫小狗的名字,看看牠叼著網球的樣子。
「嬸嬸嫌你們煩,騷擾小狗休息,所以不開門。」媽媽知道我們的等待不會有好結果,乾脆以一句狠話了結我們的希望。「還有,不要經常伏在門口,很多鄰居說你們礙眼。」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嘮嘮叨叨……
***
樓層升降機大堂中,我摸著肚子,望著顯示板面上的紅光數字發呆。倏忽,響亮的閂閘聲響徹整個大堂,餘音在狹窄的走廊迴盪著。一陣緩慢的沉重腳步聲,伴隨著小孩子的叫囂聲和不順暢的輪子滾動聲,來到我附近。
「午安!」我堆起笑容,搶先跟住在巷尾的老太太打招呼:「帶孫兒逛街嗎?」慶幸有小孩子在場,可以給我當話題。
「是呀!他很活潑,就是靜不下來!」一提起孫子,她馬上笑得合不攏嘴,還逗他向我打招呼。小男孩約三歲,甫看見我就靜了下來,硬直地躺在嬰兒車裡不敢亂動,懶理老太太的說話。
「害羞了嗎?」我向小男孩微笑揮手:「對著家人,千萬不要這麼害羞,有說有笑才對啊!」我對他說,也對著腹中的你說。
「聽到姨姨說甚麼嗎?要有說有笑!」老太太沒再難為孫兒,繼續哈哈大笑,向我講述他的頑皮事。「簡直是頭小魔怪!」老太太訴說自己是如何生氣的同時,她的嘴角卻是向上揚起的,眼角是帶有笑意的。她很疼愛自己的孫兒,會將他的頑劣事當作樂事看。
我一邊點頭微笑應答,一邊摸著肚子,想喚醒你一起聽故事。相信你定能感受到言語間的愛意。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愛,不會滲雜成人間的恩怨、錢財上的計算、生活上的不如意……
停!絕不能這樣想!
太神經質了吧!明明人家在分享樂事,我竟自然而然地將眼前美事和過去廿多年的冷漠關係聯想起來。絕不能這樣沉溺下去!該要好好珍惜當下的美好!
升降機到來,我按著開關,讓老太太先行。每隔幾個樓層,就有人內進。不消一會,升降機內已擠得滿滿的。很有趣,明明居於不同樓層,卻幾乎每個人都認得對方,閒聊起來。
「你的腰骨康復了沒?」
「街巿的新菜檔,貨物不新鮮……」
「我的兒子換了新工作,待遇較好,但工作地點很遠……」
七嘴八舌,鬧哄哄的。詳細內容,我沒多留意,自顧自留意站在門前的兩個小學生。一男一女,年約八歲。那男孩故意仰頭四處張望,偏是不望旁邊那個女孩。女孩反是毫不忸怩,雙臂交叉胸前,狠狠盯著男孩,一臉怒容。
到達地面,門開。男孩率先衝出升降機,瞬間跑走,不見蹤影。女孩沒有追上去,繼續用正常的步速步出升降機。每步都特意用上怪力,蹬得地面噠噠響。
不知何解,我認定二人是一對表姐弟。
***
某天放學,學校門側,人來人往。媽媽當著一眾同學面前,把我罵得痛哭起來。「你把我的說話當作耳邊風嗎?」她氣得面紅耳赤,指著我的額頭,破口大罵:「你怎麼這樣不爭氣!竟串連外人欺負媽媽!」
媽媽所講的外人是我的表弟,我欺負她的方式是「和表弟打招呼」。不知袖裡的旁人,看見媽媽的激動模樣,許是認為我串同歹徒騙走她整副家財。
「我不是……有意的……」我哭得氣喘如牛,雙眼腫得快要睜不開,後腦發麻,頭昏腦脹。我依稀記得,媽媽只提及過姑媽、姑姐欺負她和爸爸,沒有講過表弟也有份兒。「對……不起……」我沒暇餘深究她之前的話,只求媽媽盡快消氣,帶我回家,躲過同學們的指指點點。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她失驚無神掩面痛哭起來。我說錯話嗎?她哭得很可憐,彷彿我把她推入刀山油鍋之中。
媽媽突然轉身快步走開。
「不要啊!」我連忙追上去,拖著她的手,深怕她會丟下我。
她用力甩開我。
「不要啊!」我再次追上去,恐懼倍增。
她用力甩開我。
「不要啊!」大街大巷裡,眾目睽睽下被罵得狗血淋頭,我覺得很丟臉……
一輪擾攘後,我們終於回到家裡去。
「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媽媽抱起一臉懵懂的妹妹,逕自走入房間,剩下我在客廳裡。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因為我忘記媽媽的話,和表弟打招呼,傷害了媽媽。我不知道姑媽、姑姐、表弟是如何欺負她和爸爸,但媽媽哭得這樣傷心,肯定不是小事情。我不爭氣!我不孝!我活該!
我用心自省,直至不知不覺間在梳化上睡著了。
睡醒後,發現媽媽仍氣得躲在房裡不出來,爸爸則在客廳照顧我和妹妹。罕有地,他不是在看馬經,而是餵妹妹吃晚餐。見我醒來,他從廚房端來一碗通心粉給我,說媽媽氣得很,需要花點要時間冷靜。我掩嘴嗚咽起來,深怕媽媽不會原諒我。
「你是否不明白發生甚麼事情?」爸爸放輕聲線,微微舒緩了我的情緒。
我點頭。
「姑媽、姑姐對爺爺嫲嫲說,女孫不及男孫好,令爺爺嫲嫲決定不再照顧你。媽媽認為爺爺嫲嫲偏心,所以很生氣……」爸爸盡力將事情說得簡單,讓年僅七歲的我易於明白。
我明白了,原來媽媽一直為我而受委屈!
愧疚來襲,我哭得更兇。
***
我放慢腳步,跟在女孩後邊。她繼續蹬步走,走出大廈,往商場走去。
大廈和商場之間的道路,旁邊有個小公園,置有幾套簡單健身設施。小公園內,男孩背著書包,打開雙臂,無畏地在平衡木上倒後走。他的平衡感很好,但對快要成為一孩之母的我而言,這是難以接受的恐怖事。
甫看見女孩身影,男孩馬上從平衡木上躍下,快步走到她身邊。
「喂!」他的語氣帶點粗魯,笑容天真可愛。「我請你食鉛筆!」他反手從書包側袋抽出一條鉛筆型的紫色啫喱。
「哼!」女孩接過啫喱,沒再蹬步:「下次不會輕易放過你。」和男孩並肩走,拐入商場側的小路去。
沒能知道二人的真正關係是同學、家人、朋友或鄰里,但我仍然被兩小無猜的純真深深撼動著。
如果,我當時選擇忠於自己的感覺,而不是家人的片面之詞,我和表弟之間又會是甚麼光景?即使我真的作出了不同的選擇,又如何!我和表弟之間,該只能說說笑笑多幾年,直至升上中學。長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圈子,自然難將童年的單純和快樂延續。
所以,童年才是那麼可貴,那麼值得珍惜。
我又摸摸肚皮,對你說:「我定會多帶你到小公園,和街坊鄰里的小孩子玩耍。但要切記,千萬不能吃太多零食,對身體很不好……」
與你聊著聊著,我終於走到超級市場裡。可恨,幸運星餃子售罊了,我只好選購別的食材。在貨架間穿梭來往,見到不少家庭主婦大手掃貨。尤其是罐頭貨架那邊,大部份貨品低至六折,更易挑起眾人的搶購意欲。情況說不上混亂,惟眾人眼神不約而同隱隱滲出「敵意」。對!她們在打仗,為六折罐頭施盡渾身解數。
兩名婦人互睄一眼,齊齊向午餐肉罐頭進發。左右夾擊,擾亂敵人,將碩果僅存的午餐肉掃進購物車內,手法純熟又瘋狂。掛上勝利者的笑容,施施然在我眼前走過,到其他貨架去。
我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逛了好一會兒,才到收銀處付款。
踏出超級巿場門口,一個正對著手提電話大發牢騷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令我不期然在旁駐足觀看。她是結黨搶罐頭的其中一位太太。「阿美?她去了銀行。我和她剛在超級巿場搶了很多好東西!」我竊笑,笑她自己也用上「搶」字。
閒聊幾句後,她終於忍不住入正題,大數阿美的不是。所謂「不是」,不也是甚麼貪小便宜、粗聲粗氣、衣著老土、身型肥胖……甚至諉過於阿美,說是她提議合作搶貨物,自己也覺得很丟臉。
是嗎?她覺得很丟臉嗎?我看不出來呢!
兩舌者,很醜陋。
***
在我八歲那年,我們全家搬到新屋去。單位面積大多了,景觀更開揚,設施配套更臻完善。除了爸爸、媽媽、妹妹和我,阿姨和婆婆都搬來一起住。
婆婆向來不喜歡阿姨,說她不戀家,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年輕時拋下整個家,獨自到異國流浪去。「她只顧自己風流快活,難為我們辛苦賺錢供她讀書,她卻不願安份打工養家。」婆婆每次提及阿姨,都會重提此事。儘管阿姨回港後努力工作,協助媽媽照顧婆婆,婆婆仍忘不了阿姨昔日的輕狂。
我總覺得媽媽的性格遺傳自婆婆。可以全心全意為家庭付出,但家人必須回報她,必須跟著她想要的方式去辦。例如,婆婆不喜歡排隊,她會插隊去,甚至叫媽媽先行,做爛頭卒。我說這是不對的,媽媽會反罵我不孝。跟她說道理,她說不過我,就會動用金句:「我是你的媽媽!」
在我眼內,「媽媽」這個身份,是銅牆鐵壁,能為媽媽擋去一切她該要扛起的責任;是宇宙真理,能解釋媽媽所有難以明瞭的不合理行為;是一副沉重無比的枷鎖,將懦弱的我牢牢束縛著……
在我二十歲那年,某個深夜,婆婆早已入睡,爸爸不在家,阿姨罕有地喚我和妹妹到廳去。廳裡,媽媽玄青著臉,盯著靜默無聲的電話,像在等一通重要來電。
電話始終沒有響起。媽媽的眉頭由繃緊變為放鬆,再由放鬆化為無意識的輕微抽搐:「爸爸又再欠債……」
我向來以為爸爸是有節制的怡情小賭,豈料他會犯下如此大錯。
平日爸爸熱愛賭馬,每個賽馬日,都會盯著電視大半天,收看《賽馬直擊》。他沒有電影中的賭徒那麼誇張,不會扯高嗓子、大聲叫嚷,但會在電話投注接不通時扔電話,或是在輸錢時扔報紙。
他亦試過借口帶我和妹妹到公園玩,一起離家去。他說要入投注站辦正經要事,叮囑我倆乖乖站在門外等他,很快就會出來。結果,一等就是個多小時,等到剛買完餸的媽媽湊巧經過,看見我倆快被二手煙燻死……
「早在妹妹出生之前,爸爸已欠了一身債。他要債主向嫲嫲討債,嫲嫲直接向債主明言拒絕為子還債,事後還要我們接大妹(媽媽是這樣稱呼我)離開。債主追債追到舊居那邊,令我們幾乎要露宿街頭……」媽媽盡吐鬱在心裡多年的冤屈。「幸好,舅父願意幫忙,買下新屋,給我們暫住……辛苦多年,終於還清債項。但……又來了……他還把債主叫去舅父工作的地方。」
那豈不是變相逼舅父代為還債!頗為富裕的舅父向來善良、顧家,絕對是代還債務的首選。但這代表舅父該被如此欺負嗎?唯一可以阻止禍害蔓延至舅父身上的,只有媽媽一人。如果媽媽開口要舅父幫忙,舅父必定會顧念親情,不理舅母反對,立即伸出援手;如果媽媽是清醒的,斷不會為了再三犯錯的人而累及無辜,將舅父拖入這趟混水之中。
「你和舅父商量過沒?」妹妹婉轉地問。
「舅父答應幫我們。我們欠他的錢,可以慢慢還。」媽媽低頭掩額,狀甚苦惱。
「舅父主動提出的?」妹妹許是想及背後的人物關係。
「你這是甚麼意思?」豈料,媽媽的神經被挑動,臉色大變:「難道你想爸爸被斬開九大塊?」她有意無意地避開妹妹的提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了解更多……」妹妹心知不宜直接與媽媽硬碰。
阿姨見氣氛降至冰點,連忙換個話題:「想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再給爸爸一分一毫。」
我和妹妹點點頭。
「爸爸為了給你倆更好的生活,所以急於發大財。你們必須要繼續尊重他,他全是為了你們!」媽媽補上令人火光的一句。
「如果他真的是為了大家著想,就不該欠債第二次。」妹妹反唇相譏。
「難道你們想我趕走爸爸?」媽媽護夫心切,反問。
妹妹沒有回答,氣得快步回房。我也垂頭喪氣地回房去。睡房內,靜默無聲。我和妹妹不發一言,分別躺在碌架床的上下層,各自調整心情。
為了掩飾爸爸欠債一事,媽媽可以持續多年瞎撒謊。說爺爺嫲嫲偏心、說姑媽姑姐欺負爸爸、以舅母脾氣不好去解釋她對我們一家的敵意……甚至乎,她可以將一切歸咎於我和妹妹:是我和妹妹連累爸爸染上賭癮,連累嫲嫲一家被債主騷擾,連累舅父的生活被打亂……
***
那位太太掛線後,一臉不以為然,繼續生活在道德高地,俯視被她踏成地底泥的阿美。待她走遠,我才慢慢踏上歸途。
我不想和她太接近,就像我不想和媽媽太親近。一刻也接受不了。
太誇張了吧!是的。的確很誇張,和媽媽撒的每個謊言同樣誇張。但更誇張的是,我選擇了相信。明明在那個深夜,媽媽直接講出真相,我竟選擇漠視它。
我想要相信謊言,那些讓我生起恨意的、讓我無比自責的、讓我感到羞恥的謊言。我想繼續相信爸爸是個好人、媽媽是個受害者。我不願耳聞目睹媽媽為了保護爸爸,毫不猶豫將所有罪名推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眨眨眼,強行止住負面情緒,摸摸肚皮,進行胎教。誠實的重要性、賭博的禍害、情理的平衡、愚孝和不孝的異同……我將自己領悟到的道理,全都告訴你,希望你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冤枉路……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大廈升降機大堂。我在大堂裡看見數個中學生,其中一個女生,拿著一隻頭戴四方帽的熊公仔。她該是應屆畢業生吧。
我仔細打量她。身形高佻,長髮過肩,五官精緻,眼神凌厲。想必伶牙俐齒、頭腦清晰、自信滿滿。像妹妹那樣,是個了不起的女生……
心頭猛然一顫:我竟想起了妹妹。其實,今天已想起她很多遍,只是一直不察覺,彷彿想起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回想一切,總覺得我倆就如天秤的兩端。我的每一個舉動,都會影響妹妹的生活;她的每一句說話,均會給我帶來生命的反思。可恨,無論她如何努力,始終沒能取得平衡。失衡,最終讓我們變得抓狂。
***
妹妹去畢業旅行前一晚,她突然衝入房,向我哭訴,請求幫忙。她說,媽媽本來答應給她跟同學去畢業旅行,但今晚突然反口,說擔心她和同學發生關係。我聽得傻了眼:這種爛藉口也能說得出口,還要挑這種時候!
相信旁人可能會認為媽媽的想法很合理,尤其現今年輕人常予人不知分寸的壞印象。
但很多事情,只有長期身處在這個家的我們才會明白……
妹妹哭了很久,哭得我心也慌亂起來。她沒能解決的事,我哪有本事處理?她該很清楚,我幫不了她。為何還要向我求助?
「媽媽問,為何我不能和你一樣懂事、乖巧?偏要那麼貪玩,不顧後果……」
認識妹妹的人都知道,她比成人更成熟,比爸爸更懂道德倫理,比媽媽更懂是非黑白,比我更懂處世之道;反則,媽媽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我們永遠不知道她何時會反口覆舌,而更恐怖的是,她會不承認自己講過這樣的話。
「是嗎?」我竟交出了如此冷淡的說話,回應滿臉淚痕的妹妹。明知妹妹是個自尊心強的女生,不是極度難過,也不會流淚。「原來如此。」冷漠,顯得我殘忍。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反應。我寧願當一輩子廢物、窩囊,亦不願真真正正面對媽媽一次。我真的很怕媽媽,害怕的程度,連自己亦難以理解。
「別以為默不作聲就可以平安無事!」悲傷盡頭,是憤恨的開端。妹妹抹走淚痕,指著我咆哮:「他朝君體也相同!」說畢,她又到廳去,誓要和媽媽周旋到底……
妹妹所講的「他朝」,早已在我腦海出現過千萬遍。我強行壓下一切不安情緒,對家事不聞不問不反應,妄想將安穩感覺延長。這方法挺湊效,我漸漸變得麻木,對很多問題都沒大感覺。多年以來,媽媽想我怎樣,我就照辦如儀。像一台機器,只懂執行指令,不需輸出情感。沒情感,沒痛苦……
萬料不及,我低估了妹妹對我的影響力。她的眼淚、她的咆哮、她的勇氣,喚醒了我其中一種情感:愧疚。
枉我是個二十一歲的成人,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我保持沉默,不就給予外界一個大好機會,用他們的角度去詮釋我的行為。
這夜,媽媽用「懂事、乖巧」去詮釋我的「懦弱」,並以此欺壓妹妹。妹妹不奢求我會明刀明槍對抗媽媽,只求我能大開金口,講出自己的真正感受。但我用最淡然的方法,狠狠拒絕了她。
昨夜呢?大前夜呢?往月今夜呢?去年今夜呢?到底有多少個夜晚,我曾對妹妹的哭求視若無睹?她到底因我的懦弱而承受過多少次午夜凌遲?
一經醒覺,我沒法再抬頭正眼望著妹妹。因為我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勇氣。
***
升降機到了,我挺著肚子,蹣跚內進。轉身回望,那女學生仍呆立原地,等待另一部升降機。關門,我再也看不見那有幾分像妹妹的背影。
我下意識地摸摸肚皮,盡量鎮靜自身情緒。必須盡快冷靜下來。你會感受到的!萬萬不能將這些情感傳給下一代。這代人的問題,該由這代人解決。我不要像媽媽一樣,肆無忌憚地犯錯,將問題禍延後代。我不要!
好不容易才回到單位裡。我癱坐梳化上,眼珠碌碌,環視無人的四周。看見掛在廳中的婚照,認出丈夫的笑臉,確定這真是我心目中的家,心神方能安定下來。深深呼一口氣,世界重歸美好。
不用怕!我已脫離昔日的魔爪。我現在是丈夫的妻子、你的媽媽,不再是爸媽的女兒。
他們不會來找我的。他們不需要不符合他們理想的我。對他們而言,我是個不及格的女兒。他們不需要我……他們不需要我……
***
妹妹所講的「他朝」,很快到來了。起初有點痛,有點恨,有點怕,最後盡歸虛空。
我沒有呼天搶地,只是默默離開。整個人被掏空了似的,空空如也。媽媽的話,在我體內迴盪著,回音似的,沒有息止的可能。
「你根本沒有為家庭付出過。」媽媽說。
每次我上繳家用時,她說的「你已是家中經濟支柱」、「我知道你乖、孝順」、「爸爸這些年來都沒有給我家用」等等,諸如此類的說話,都是我的幻聽嗎?
為了交出足夠應付家庭日常開支的金額,我還會接兼職做。拼拼湊湊,每月至少奉上收入的四分三,夠支付屋租、水電煤費,還足以送她和爸爸每年外遊散心。她忘記了嗎?
放假日子,我再累不也會陪她行山嗎?
無論我為媽媽做多少事情,只消逆她的意願一次,前塵往事頓成泡影,我立即變成「根本沒有為家庭付出過」的不孝傢伙。
難道欠債累累、出賣親人、脾氣暴躁、沒有給家用的爸爸會比我好?他危難時躲在妻子背後、欠債時要妻子做白臉籌錢,這是對媽媽好嗎?
恐怕我這輩子都沒能力理解媽媽的邏輯。也許,理解不了,會是好事。我不要和她有絲毫相似之處。似她,是最惡毒的詛咒,詛咒著我的下一代。那個詛咒,該到此為止。我們的事該由我們了結!
***
思潮起伏不定,難以平息。我只好省掉休息時間,馬上動手處理食材。急凍肉要解凍,部份乾食材要先泡水,還有這個鮮肉要醃起來……
這頓飯,是我為親愛的丈夫精心炮製的。為令色香味達至最佳效果,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心做晚餐。手指靈活地在食材、鍋子、鑊子、調味料之間來回。汗水混和油煙、蒸氣,把我的臉弄得黏黏膩膩的,像一塊塗了壞臭蜜糖的熱香餅……
七時許,丈夫下班回來了。放下沉甸甸的背囊,微微鬆開衣領,帶笑從後輕輕環抱我:「今天身體好嗎?會否太操勞?真的不需要聘請傭人幫忙嗎?」面容疲倦,但眼神依然溫柔。他把耳朵貼在肚皮上,靜聽你的獨特聲音。「寶寶說你買餸很辛苦,建議你多些休息。」除了窩心,他還是個永遠長不大的活潑孩子。
「寶寶還告訴我,父親工作很辛苦,所以她會乖,不會加重父親的負擔。」我模仿他,以你的名義講出心裡話。
「乖巧或頑皮都不要緊。孩子是我們帶到世上的,我們就該負起責任。」丈夫尤其強調:「那是責任,不是負擔。」
「我愛你們。」感動極了。我抬頭報以一吻,要丈夫快些更衣、洗臉去。
見我堅持,丈夫無奈地吁一口氣,隔著裙子輕吻鼓脹脹的肚,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愛你們。」
寶寶,你感受到嗎?我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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