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中产教育观察实录
1.
我在一个民间教育机构做了第一份实习,当时是2022年,上海6月开始正式复工复产,6月底我就加入了新公司。选择它主要因为其招聘形式不那么千篇一律,笔试要求看完一部纪录片后解释对项目制学习的理解,面试的问题是:“如何向一个五年级小朋友解释通货膨胀?”
五年级的小朋友之所以需要理解通货膨胀,有两个原因。一个很浪漫,也被机构放在明面上宣扬——了解世界是如何运行的,能够帮助孩子发现自己的使命感所在。另一个很现实,如果之后孩子想要进入国外的教育体系,需要通过AP/A Level考试,越早了解考试相关的概念,越能构成一种优势。
收到录取后,我回想了一下我最早对职业路径的认识,它有个官方的名字,叫儿童社会角色体验中心,但我的记忆里,它是“星期八小镇”,我只去过一次,性质就像一次春游。在那个地方,孩子可以穿上消防员的衣服,用水枪向着火的房子喷射;也可以了解如何饲养奶牛、模拟加工原奶,最终得到一杯牛奶作为奖励。经过一天的体验,在场地里跑来跑去,我发现我最喜欢的职业是押运员,因为他们可以接触一个闪闪发光的银色箱子,还能拿一把时刻待命的枪。
我很难想象五年级的小朋友会想当一个金融分析师。——当然,它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比如每天体验到不同的工作方式,接触到各种新鲜事物。但在连“什么是新鲜事物”的概念都未成型时,有这样的梦想实在太超现实了。
2.
开课前,老师建立了一个与家长沟通的微信群,孩子们的反馈会被上传到群里,也包括他们在课堂上的照片,家长重点提及,要监视电子产品使用情况。工作的第一天,我的任务是观察带教如何上课。
课上只有3个学生(后来,我了解到,大一点的班级最多有10个人,当然,也有不同的收费标准),年龄在12-14岁不等,基本上都来自国际学校。他们的家长会提前10分钟把他们送来,随后离开,傍晚来接送他们的往往是司机。这些家长几乎都是上一代的精英,拥有商业领域的资源与经验,但没有逐渐传授知识的时间,我们的生态位就在这道窄缝之中。
绝大部分孩子都很好相处。每节课的时间很长,超过1个小时,但没有人公然违反“不看电子产品”的规则。相反,他们倾向于跟随我们编写的教材,在纸上慢慢填写关于行业研究的知识,如何判断上下游?什么是微笑曲线?我的带教播放着准备好的视频,并时常抛出让学生回答的问题。他们都不喜欢提问。
这是第一天,只讲述一些基本的框架,5天课程的结尾,他们需要选定一家公司作为投资标的。
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追踪进度,偶尔也上场试讲,在学生使用搜索引擎遇到困难时提供必要的帮助,解答为数不多的问题。我注意到他们都喜欢穿插在知识输入内容中的游戏环节,对拿出电脑写报告则深恶痛绝,时常伴随启动困难。午休的时候,我与他们聊天,问他们喜不喜欢来这里上课?他们很诚恳地说,总比在家里写作业好。
最末一天,我在台下看着他们对着PPT进行路演(原谅我用这个专有名词吧!),一个摄像机对着他们的脸,因为家长想知道这段日子的成果,不仅是对学生,也是对我们的绩效考核。讲完之后,大多数学生都释然地跑下台,安静地、但兴奋地打开电子产品。
我看到了很多成长,有一个学生最开始完全不敢开口讲话,最后成功地组织语言,讲述了股票和债券的区别;也看到了很多能力的参差,无论是专注力还是好奇心,似乎有些人做得天然比另一些人更好。这取决于相当多因素,比如,从选取公司的关注点来看,我有时能发现他们真正的兴趣。或许在“圆满完成”的那部分人里,也有一半是出于完成任务的习惯。不管怎么说,这尚且是随时可以终止的体验,做不喜欢的事情,是认识生活之无奈的重要一步。
暑期课程排布密集,基本等于连轴转。我的带教人很好,允许我在每次课结束后休息2-3天,他自己则没有这种余裕,需要挨个给家长打电话,就学生上课时的表现作出反馈。最重要的是,他需要解答一个问题:孩子到底喜不喜欢商科?这可以作为他们未来的职业方向吗?
这个回答决定了机构能否拥有一个长期客户:从更长远的视角看,暑期课程也只是一场演练,如果孩子——和家长——有兴趣,那么可以报名开学之后的长期班,参与模拟投资比赛的培训。最终,如果凭借幸运和能力拿到一些奖项,无疑可以为申请学校时的个人陈述部分增光添彩。
3.
我的第二个任务是根据已有的课程体系设计新的内容,它既需要有教育意义到说服家长,又需要有趣到让学生愿意参加。作为一个Geoguessing玩家,我选择了历史上几次著名的经济危机,隐去时间地点,加入抽卡获得线索的元素,最后套皮了时空穿越的外星生物,设计成类似跑团的形式。
在课程目标里,我写下:这可以训练学生进行信息整合和检索的能力,并让他们认识经济危机的成因、货币政策的作用以及宏观经济问题的国际传导方式。在用于宣传的公众号里,我写下:在变幻莫测的时代浪潮中寻找机遇……
因为连美联储都不能说真正明白货币政策,我对这节课并没有抱有很高的期望,毕竟有些东西就是不可降维的,可能这种潜意识真的很致命,我还没有真正亲眼看到这节课,就了解到了公司对员工触目惊心的压榨,包括为了课程需要使用相机SIM卡也需要支付“折旧费用”,于是当即决定离职。
此后我继续关注公众号,也和前同事偶尔聊天,知道老板暂时不打算拓展业务,而是在舒适圈里细水长流,知道极高的turnover rate仍然未变,也有前赴后继的实习生怀着用金融创造一些社会影响的念头加入,签合同之前才看清资本家的面目。
我同事很痛心地说,他其实应该早一点离职,这样就不会有新人因为看到他还待在那里而投身这一陷阱。我说,你这就是艾希曼所说的Exit, Voice and Loyalty里关于Loyalty的好例子啊,不过一般来讲这种不能退出的情况,都是在黑帮里……他说,确实也接近黑帮,毕竟他还有没拿到的工资。
4.
这个同事后来自己创了个教育机构,性质相仿,但终于不以利润为导向(因为只是副业)。他把这部分作为读博的research project,想以商科和社科为主题,组织一场日本游学。他问我愿不愿意入伙。
我当时已转投一个Fintech公司,拥抱AI的潮流,意识到说得冠冕堂皇的CSR大半都是漂洗后的结果。但我还是很心动,表现就是:我基本从没看过消费品,但花了2周研究各家便利店的渗透率、利润率和其他关键指标;研究日式酒店以优质服务著称,但为何没有出海?能跟学生讲多少我完全不知道,毕竟旅行中的不可控因素实在比不让看电子产品的课堂上多太多,这件事就不能用传统的期待回报的逻辑去做。
非常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年,我们成功地成行,像是当年在机构里一样,观察到了许多学生思考的方式,优势和劣势。便利店和酒店的例子都讲到了,甚至还加上了一些更微妙的文化符号,比如说Cool Japan政策;地震和物哀;作为岛屿的边缘文化。
但我还是需要说,这种形式的效果是难以评估的。最后一天,我们安排学生自行选择想去的地方,并规划路线,他们表现出了和课堂上一样的依附性,在我们给出建议时立刻同意,一致选择迪士尼。
我是真的很讨厌主题乐园,趁着小朋友们去玩的空档,开始和同事聊天。他说,这太累了,要不是为了读博,绝对不会做这种尝试。这种程度的教育,还是给更有天赋的小孩比较好。
是的,我说,指望你的设计有回应就像个幻想一样,下次建议安排个面试。
同事说,最早设计这个,只是为了以后用在女儿身上,希望她有六个核心品质,坚持、好奇、等等……
我对Next Generation非常不感冒,即使深深为人口结构担忧,我仍然认为宏观前景不利于更多新生命。我还知道他目前仍是单身,所以这只是众多的幻想之一。
5.
从东京回来,来接机的家长送我们一人一盒月饼,说在公司楼下买的,我看了下地址,在新天地——我上一份实习的地方,顿时很想说,比起月饼,我更想要一个referral啊!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家长面露惊诧,说不知道自己的小孩有这样一面,不如改日详谈。10多天后,我和同事在一家算是僻静的咖啡店里等,那对夫妇走过来,挥了挥手,说——还是喝茶吧。我们跟着走进茶室,开始尽量客观地叙述,关于他们的孩子无法做决定的问题,关于责任心的问题,关于体能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关于兴趣的持久程度的问题。我同事说,那些我当年教的孩子中的一个,上了九年级,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喜欢这些财报,但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我沉默地吃山楂块,想,这才是一种常态——在没有任何资源的时候,除了尝试,人没有别的可做的事情,意识到没有一个答案才是大概率事件。
那个父亲打断道,明年想带儿子去硅谷转一圈,无论是苹果,Meta还是Oracle,他都有人脉,可以进办公室参观,提问题,老师们觉得是不是太早了?还是时间刚刚好?能不能也组织一次?
这年头不能指望靠写作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