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意味

虎頭魚
·
·
IPFS
·
寫給強烈存在的,但又即將逝去的。


年中,我回到了我的起點,去看望還停留在起點的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用發展學的眼光是去審視的話,那是一個半城鎮化的小山村,我在那裡度過了人生中最初的日子。

那些日子裡,記憶功能尚未發育完全,能夠記起的事情也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那些日子裡,我以一個孩童的眼光和思覺去看世界。父母是很忙的,所以我白天的時候多半都被非義務性的寄養在一堆老夫婦家裡,我叫他們爺爺奶奶。我想很多東亞人的人生中都有這樣的存在,他們非親非故,但是連結你我的情感卻和親情沒有什麼兩樣,彼此之前沒有美德孝道的綑綁,但是因為發自心底的情切總是會不斷地去探望。

那對爺爺奶奶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我想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百年後的墓碑、他們兒女的祭拜、 還有我們這些被他們支援性扶養的小孩的些許思緒,就不再會有專屬於他們的紀念。所以我要用文字做出這新的紀念。

我對他們的感情真是奇怪的,被這個世界馴化之前,兒童年代,利益從來不存在我的意識層面,我只知道誰好誰壞,對別人的喜歡和依賴也就建立在此直覺之上。他們從小撫養我。我的那些記憶裡,爺爺是最會做飯的,他最喜歡做藕夾和粉蒸肉,還有我喜歡的牛肉,奶奶是最會疼人的,我非常清楚的記得在那個紅色的浴盆裡打滾,我小小的身體在那個小小的浴盆,奶奶輕輕的擦拭。

那個時候的人們,在我們那個半城鎮化的村莊,都住在赫魯曉夫樓裡面。赫魯曉夫樓是中國的時代性骨骼,所以那些日子的我是真真的活在失落的歷史裡。小時候,那些赫魯曉夫樓組成的家屬區里總是熱熱鬧鬧,因為有暖氣,讓這塊地方在寒冷的南方的冬天變成一塊獨有的寶地。他們說我是“享福”的,成長在一個有暖氣的時代,擁有完整的、溫暖的童年。

在這個一切都需要有邏輯和理由的社會中,那爺爺奶奶的親情是無由頭的,因為如今的中國人喜歡用“經濟基礎”去解釋一切的事情,但是這樣的邏輯卻在這裡失靈。我在那爺爺奶奶的扶養下成長的日子裡,沒有絲毫感覺到陌生或者害怕,或者有利益驅使的不妙感覺。我只是感覺到安全和親情,也許那是孩童年代的濾鏡效果,但是那對於我後期人格的養成應該也有不少的潛在影響,那是一種無價而天然的善良。

善良並不一定會被獎勵,悲欣交集是多半人生活的底色。爺爺奶奶自己的孫女在十幾年前的一場意外中去世了,從那之後,奶奶好像從來沒有走出去那悲傷。她看著我,滿臉喜悅,然後忽然眼淚落下來,說「我把你們都帶的好好的,但是我這輩子最愧疚的事情就是我自己的沒有帶好。」「西西是最聽話的,她爸爸媽媽離婚的時候,她和我說『我羨慕別人,因為他們有媽媽』,我說,你還有爺爺奶奶啊,還有姑姑們啊給你買東西......」。

我也留下淚來了。 

我長大的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變過,只是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了一些老人。爺爺奶奶的家也什麼都沒有變過,擺設、家具、味道,這一切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個人歷史博物館,和他們一起生生不息著。 雖然這片區域的生機,早就和國家越演愈烈的市場經濟、停供的暖氣和老齡化一起老去了。安靜不已。

奶奶是個外向的人,她的悲傷是有聲的,她喜歡訴說,如果讓她不斷地、安靜地承受這種痛苦,這是一個折磨。

爺爺是內向的,他的悲傷是無聲的,他的悲傷都在那空氣中消散的煙裡。

我問他們為什麼不隨他們的女兒們搬去城市,畢竟她們都相當的事業有成,她說,本來孫女如果長大去城市讀書,他們就一起搬走,但是如今孩子走了,他們也就沒有心情,也就想隨意地老去吧,以此來消解內心的愧疚。

爺爺為我做了一桌子菜。他的女兒們總是說他做飯沒有從前好吃了,但是在我嘴裡卻和從前沒有任何區別,依然是那樣的口味,萬家燈火的口味,我很喜歡。這裡曾經是有很多人的,他們不斷訴說著那些曾經和我一起的玩伴的人的下落, 那些早已忘記面貌的人的名字無比耳熟,這個在英國,那個在浙江,那個已經結婚了。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呢。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失落的,歷史是一場無情的翻滾,能找到起點的人很少,我是幸運兒。

那次我走的時候,爺爺奶奶堅持送我到樓下,因為他們太老了,只能把我送到了樓梯旁,然後看著我下樓,看著我上車。我抬頭看去,那是如此寂寞的兩個人影,映射在萬籟俱寂的樓房和小山中。

天已向晚,我有一種憂傷的心情,因為知道爺爺奶奶那破碎的心也許已無法再修復,就像這歷史一樣無聲地剝奪這地方的往日榮光。我只能給予深深而無力的祝禱。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