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位因愛滋病死去而沒有墓碑的哥哥

大概十年前，剛剛從回國的航班上落地的時候，接到媽媽的電話，和我說家裡的一個表哥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是因為他得了愛滋病，進入了晚期階段。媽媽說，他死的時候，忽然迴光返照，和他的父母說了一晚上的話，然後第二天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因為羞於承認這樣的死法，沒有給他立墓，而是把他的骨灰撒入家鄉的大湖。

很多年了，我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因為是外戚的緣故，我們沒有很多直接的交往，而且他比我大上六歲左右的樣子。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在舅舅家和弟弟一起玩電腦，那位哥哥留宿在舅舅家，他是一個很俊俏的人，我我作為小孩的時候就那樣覺得了。哥哥生得白淨消瘦，個子高，不善言語，喜歡一個人默默的上網。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話，總是很靦腆、很安靜。於是我從來都是從第三者的口中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他的父母關係不好，早早就離婚，他和媽媽生活。他的成績不好，選擇考美術專業生。他沒考入市重點，考入了一個市郊的普通高中。我們都以為，他會這樣，默默地過著普通的生活。

直到後來有一天，聽我舅媽高興地講，哥哥在高三複讀一年後考上了清華和中央美院，那是一個無比振奮的消息。哥哥最後選擇了中央美院，「因為那裡藝術才最好」。我記得他好像是學得珠寶設計，很適合他的氣質，珠寶始終是美艷而冷靜的藝術。「他可賺錢了！帶一節課就賺好多錢呢」。舅媽和我說。

後來他畢業了，他的消息也越來越少，偶爾聽見舅媽抱怨，「都這麼大了還找家裡要錢，唉，也難怪他是一個搞藝術的，可能搞藝術的都這樣吧 ？」。

2013年的一天，我到舅媽家作客，可能是一個什麼節日，哥哥也在。我到弟弟的臥室去玩電腦，有一台筆記本，那是哥哥的電腦。我打開後想要尋找遊戲，不小心進入一個相冊，是哥哥和一些年紀大的人的情色照片，略帶一些無法言語的藝術感覺。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國中生，深感震驚，但是又能理解這可能是一種「搞藝術」的行為，還有哥哥是同性戀 -- 這一點倒是好理解，我也喜歡過男生。接下來的一幕更讓我不安，我進去瀏覽器想要打開遊戲的網頁，但是看到檢索框裡寫的是：「得了愛滋病怎麼辦？」「得了愛滋病會死嗎？」「愛滋病可以治好嗎？」。 我心中略感不安，那時候的我還無法理解愛滋病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也不曉得哥哥是不是已經染上病毒，但是我知道這是他的私隱，他那樣內斂的人，肯定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的內心事情。於是我選擇忽視，沒有告訴任何人。

後來，我出國上高中，接受較為完整的性教育和愛滋病宣教，我也和男生約過炮，也恐懼過自己會得愛滋病和其他性病。恐愛是一種黑暗的心裡， 回想起那些日子，我細細思索，為什麼愛滋病會如此不同，這種疾病到底有何隱喻？那是一種類似中世紀得痲瘋病的心裡，是一種社會疾病，因為你得了這種病，加害你的不僅是病毒，還是社會對於的污濁的定義。這在華人社會尤是如此。我很幸運，在北美，思想較為解放的城市生活，得到了完整的心裡照顧和教育，所以我最後可以自己從那個陰暗的洞裡爬出來，並且檢討那些傷害。

但是哥哥沒有做出這個選擇。也許是他自己的勇氣？但我知道更多是社會。我聽聞，哥哥生病後沒有去疾控拿藥，因為害怕家鄉那麼小的地方，有人從疾控洩露消息。他甚至在最後住院的時候也拒絕用醫保，因為不想留下紀錄他是因為愛滋病而病、而死。他的家人更是三緘其口，連「同性戀」「愛滋病」這樣的字眼都無法說出口。在中國大陸，彼時已經有愛滋病的國家關懷政策，正常服藥的話不會那麼年輕就死去，甚至可以保證相當的生活質量到老年。但是一旦被得知你有此病，社會性死亡就是患者活著的時候就要面臨的結局。我為哥哥憤怒，我為哥哥惋惜，我不知道是誰殺了他，病毒？他自己？我？他父母？他的家人？社會？

哥哥死後，他的朋友們聯繫不上他找到家裡，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他的死是如此的寂靜，但對我卻是如此大的雷聲。我想我會永遠懷念他，作為我的一份惋惜，作為我對於這社會中不正義燃燒的烈火的燃料，我期望他能安息，我也期望有一天我能參透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