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愛情
一、
我的生活是細水長流的,但是我很少有過細水長流的愛情,我是說,那種兩人之間長期的、親密的結合,如同大家期許的那樣。而且我的愛情多數是偶發的,從我的第一段戀情開始。沒有可以的追尋。也不是我沒有追求過感情或者努力尋找過對象,但是那些真實發生的緣分,讓我的心有悸動的時刻,都是偶然發生。
二、
我甚少回家鄉,我的家鄉是一座小城,在洞庭湖旁。我的父母不來自此地,我也離開家鄉尚久,所以我對這裡的牽掛不是文化上的認同,而是來自一種由記憶編織的情緒,和人對於出生地的一種原始歸屬。我曾經在這裡愛上過一兩個人,在我非常年少的時候。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男生成為了我的初戀。分開很多年,那男生對我的好和愛情始終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滋養著我日後的感情,同時也給我和故鄉的記憶調色,以至於後來每一次回到故鄉,在故鄉遇見的人,我都會個他們戴上一個浪漫的濾鏡。
因為一些原因,我選擇回到中國生活。回家過年也就變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雖然我對自己是雙性戀這件事情已然完全接受,但是在故鄉打開同志的交友軟體還是時有忌諱。好像是怕一種似有若無的尷尬和流言,即使我已經不生活在那裡。
我很久沒有過過如此充實的中國年了。團圓飯、春晚、煙火、紅包,故鄉的冬天時而晴空萬里,令我心生愉悅。我始終處在一個非常亢奮的狀態,有太多的能量進來。
但是我的人生的一個重要的基調是孤獨,如此濃烈和猛烈的陪伴讓我猝不及防。孤獨對我來說像是一劑奇妙的藥物,過多致死,過少致愚,我生命的一個重要課題就是擺正我和我自己的關係。節日的一切都是強烈的,中國人傾注所有去過年。我知道在年潮退去的時候我要進入一段時期的憂鬱,短暫的,難熬的,又引人深思的憂鬱。
三、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性慾。打開手機的交友軟體,「距離5.6KM」的一個男生像我傳了簡訊。我點入他的profile,其貌不揚,「住在美國三藩市」。我們這樣的小城,也許只有在過年期間才會這樣的人物回來。他問我要不要見面,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覆著。 下午百無聊賴,我傳訊過去問他要不要現在出來。他說好,於是我們約在湖邊。
我最愛這城市的地方就是家邊上的那片湖。這湖是洞庭湖的一個支流,青山綠水悠悠。緩解抑鬱和焦慮最好的辦法就是長時間的散步,讓一切信息都消聲,如此才可以聽到內心到底在嘟囔什麼。
那個男生還在吃飯。 我沒有很在意,也不想等待,於是我先開始在湖邊散步。小城冬季的夜晚是淒冷的,尤其是有湖風吹起的時刻。一切都有一種季節性的蕭條。我快速地穿梭在這湖邊的夜裡,找到一塊湖邊碩大的岩石坐下,看著這如海的水面。 我喜歡坐在這湖邊的岩石上冥想一些事情。湖通常是沒有波濤的,但湖水會使勁沖刷著周邊的岩石,那一瞬的力量,時常給我安慰。
男生說他要來了,還有五分鐘,我的前方忽然衝出來五六隻野狗對我狂吠。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冬衣的厚實給了強壯的安全感,我完全沒有任何恐懼。我大力衝向那些野狗,怒吼著,他們一下就四散去。
我不知道那男孩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背後,是否有目睹這激情四射的場面。總之當我收到男孩已經到達的簡訊的時候,黑夜裡只有一個男子的身影。我們走近彼此,他白皙的臉龐逐漸映照在夜色裡,那是一張俊俏的少年臉,完全沒有三十歲的樣子。
我開口問他從哪裡來,他指向唯一的入口。我們開始繼續環繞著湖走著。他比我想像靦腆,我拋出很多問題,他都會熱切回應,但是一旦我停止提問, 他也不會問我什麼。於是我們的談話就變成了我對他的專訪:他是本地人,高中就去了省城,後來去了美國,然後一直留在美國到現在。
他沒有問我什麼,但是我感覺那不是一種不感興趣,而是一種害羞或者害怕冒犯。我對他萌生出一種親切感覺,我們是同一個地方長大,後來又移民去了同一片大陸,我在猜想也許他會懂我那種奇怪的想法。我問了他很多問題:我問他曾經的愛情、我問他是否出櫃、我問他怎麼看待事物。
他問我的mbti,他說他是INFP,我說我也是INFP,於是他開始用這個理論來解釋很多事情。我彷彿看到曾經的、部分的自己,喜歡用某種理論去解釋和接受自己的怪異。
我們散了一場長長的步。
四、
我們一天沒有說話。也許我在等一個訊息,也許我在克服一種情緒。
「節後綜合症」。
我又跑去散了一場長長的步。
五、
我問他晚上要不要去洞庭湖邊散步。他說好。 其實我們之間的約定和話語都很沒有重量, 似乎誰都可以在某一刻反悔決定。
那天晚上飯後,我先坐上公交車去湖畔。湖畔是這座小城最為熱鬧的地。政府不止一次頒布禁止煙火的行政令,但是在湖畔,所有的人都在做這件事情。劈裡啪啦的煙火在夜空中爆炸, 我看著那些綻放的瞬間,火光優美的細節,顏色在一瞬一瞬漸變。煙火外是很多在夜空中緩慢漂浮的孔明燈。
我曾經和朋友在這裡放過幾盞孔明燈,那是一種非常簡易的發明,燈本身是用一種薄薄的紙做的,下面用鐵絲固定了一小塊蠟,那蠟燃燒的火焰就是這燈盞的全部生命。你必須要點燃那蠟,讓它充分地燃燒,然後拎著燈的兩側,等待火焰充分加熱燈盞裡的空氣,然後它會變得輕浮,當它慢慢開始搖擺飛昇的時候,慢慢地放開手,讓它飛行。
在等待那男生的時候,我一直在看煙火。我好久沒有看見如此洋溢的畫面:夜空、明月、夢燈籠、紛飛而響亮的煙火、人聲鼎沸、平靜、黑暗而廣闊的洞庭。我在想,如果那男生沒有來,我也會覺得開心吧?
他還是來了。他看見,笑著。我說我們下去吧,去放煙火的地方。我們像之前約好的那樣,找人買了一盞孔明燈。我讓他拿著那燈,我來點燃蠟。蠟被點燃,火光開始蹦跳,我看著那燈盞一點點漂浮起來。
「放手吧」。我對他說,當我看著那燈已經有點跳脫的意思。他鬆開他纖細的手指。那燈就那樣靈性地升向夜空,隨著風不停的在搖擺,然後逐漸地往高遠的地方飄去。
「許願吧。」我對他說。我閉上了眼睛,許下了一些關於美好期許的願望,然後睜開眼睛在眾多漂浮的燈籠中尋找我們的那一個。「在哪裡?」我問。「在那裡。」他指向遠處的一個明亮小點。
他一直沒有閉眼,目光追尋著那盞燈,那燈已經飄走很遠。
六、
我們開始在湖邊行走。
小城的人在湖邊修了一條長長的走道,尚在新年,許多人都在這裡行走。左邊是亦真亦假的古城牆,右邊是時而綻放的煙火。我和他無語行走。他好像是一個很害羞的人,我似乎聽到他內心無數的想法,但是除非他用言語轉譯給我聽,不然我只能聽到他的體積之大。
我們終於走出了人群。路程還是變得奇異:在人行的堤壩上,忽然開過來一條長長的慢速火車。那火車的頭是獨角獸的造型,全身發著粉色的燈光,用一種極其緩慢的勻速慢慢行駛。還有兩個空座椅。他問我「上去嗎?」「不了吧」。於是他笑笑。
我看見右邊的路忽然變得寬廣,有一道往下走的緩坡,一直延續到湖邊的沼澤。有人在湖邊放了一個假人,一個正在撒網的漁夫。我帶著男生下去,在湖邊站著。
眼前是明亮的黑暗,我不禁想起賈樟柯的電影。有巨大的貨船慢慢從湖上來往,然後有煙火從沙灘上飛射而起,有的煙火在空中釋放,有的觸碰到船的尾端。那船上似乎是沒有人的,也沒有燈火。
我們眼前是一片小小的沼澤,湖水退潮後產生的,可以看見水體本來的相貌:很多岩石,許多水草,沒有魚蝦。這裡是孔明燈的終點,那些從喧囂的沙灘承載著無數願望與好奇的燈籠,在這裡降落,慢慢且無聲 — 蠟的火光慢慢熄滅,從地面看就像星星忽然的殞滅,燈光不復,然後逐漸地降落在我們面前的沼澤。
「我從前有一段戀情,我住在這裡,他住在湖北,我們直線距離大概只有幾十公里,但是我們之間隔著長江,所以只能坐船。但是渡人的船這幾年慢慢沒有了,所以他只能跳到貨船上。有一次,他來看我,我就站在岳陽樓那裡的沼澤裡的一塊石頭上,等著他來。等他到了,讓他跳到我的岩石上。」
他笑笑。他其實很愛說話,或者是很熱愛回答我的問題。他說他在美國的生活不開心,他說他有一段七年的感情。他問我,我既然那麼喜歡我的前任們,為什麼還要分手,他為我感到惋惜。我只是覺得有始有終似乎是萬事的規律,我的感情也不需要永恆來救贖。他也不認可我,他說,他要孩子,他也要結婚,但是他也沒有決心,因為他也不幸福,也沒有被好好珍惜過。我忽然就可以感覺到他靈魂的破碎。我知道這樣的碎片只是一個小小的補丁,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當有人向你誠實地展示他的傷口。 我和他說,也許我們應該對自己有慈悲,來包容我們所有的那些完整和破碎。他說我好成熟,是一個不一樣的INFP,但是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固然也有破碎的地方,只是我沒有慾望展示給所有人。煙火嘹亮,一閃一閃的光點亮了他白皙的臉,我吻了上去。
他只是停滯了一秒就回應了我。也許這段愛情就來到了某一個高潮?在湖畔,船駛過,煙火駐留,明亮的夜晚和安靜的沼澤地,我們激情的吻,在這座小城。我的思緒瞬間有萬千,也許是十年前,我和棋也在這裡相愛過。這樣的愛是等質的嗎?如果是同樣的時間地點。
七、
他即將啟程,他在副駕駛和我說:
「我本來不想在這座城留下什麼牽掛,所以我在思考、我很矛盾」。
但是我只是比較想把他抱在懷裡。
八、
他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傳簡訊給我,我沒有回覆,因為我在過海關,於是他打來電話。
「哈哈,你沒想到我會打電話給你吧?我們還會再見的吧?」
「肯定呀!」
九、
「想你了」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喔,雖然我不說你也會, 哈哈哈」。
十、
「早安,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嗯, 好的」
「你也是,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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