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 家族故事 - Day4 - 運筆練習

每天的寫作時間，有時候我兒子會在一旁安靜的寫他的作業、畫畫，有時候會安靜的玩他的樂高，雖然也有時候，他會興奮自言自語，那音量偶爾會打斷我正湧出的靈感。

可是我總是無法對這樣的事生氣。

正在寫下這些字的同時，兒子看起來一臉困惑，需要人幫忙的樣子，他說有一個字不會寫，我走到在他的背後，彎下腰握著他的手，輕輕地寫下工整的字。我像是平日裡用文字對於人事物素描般，我也快速記錄著他著專注，以及陪伴彼此的日常。通常，兒子蹦蹦跳跳的躍上餐桌，我會抬起眼離開螢幕，看著兒子一筆一畫寫下那些字，或是畫著有趣的圖樣，他的全神貫注，吸引我的全身貫注，接著，會吸引另一雙來自於我先生的眼神，六目望向小小的手底下的筆跡，好像在為此加油。

停下手邊的工作，我卻不會怪罪那些讓我寫作失去專注的這個理由。

握著他運筆的時當下，我想到了我幼時偶爾也有那個爸爸輔助我握筆的瞬間，我依稀記得他的手覆在我的小手上，一筆一畫地寫下的符號，筆劃穩定而有力。我能感覺到他的掌心溫暖而堅定，就像那時候，他試圖讓我習慣這個世界的規則——筆要怎麼握，字要怎麼寫，數字要怎麼記錄。

但這樣的時刻並沒有持續太久。 後來隨著字跡的獨立，逐漸減少那些需要一筆一畫扶持的空間，我很快學會自己寫字，他也不再扶著我的手，於是，那些曾經被指導過的筆劃，慢慢變成了自己的字跡，少了他掌心的影子。

恍惚之間，我也把父親的身影，跟著他扶著阿公阿嬤的手重疊。

但這次，不是握筆，而是扶著他們拿碗吃飯。 他用手輕輕托住碗底，另一隻手扶著阿公的手臂，讓他能順利舀起湯來。阿嬤則是需要更穩定的支撐，他會輕輕地夾好菜，放進她的湯匙裡，再慢慢地引導她送進嘴裡。

記得那多年前，我站在旁邊，看著這些動作，忽然覺得熟悉。 就像當年，他扶著我學寫字一樣，但這次，不是握筆，而是扶著他們拿碗吃飯。 他用手輕輕托住碗底，另一隻手扶著阿公的手臂，讓他能順利舀起湯來。阿嬤則是需要更穩定的支撐，他會輕輕地夾好菜，放進她的湯匙裡，再慢慢地引導她送進嘴裡。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些動作，忽然覺得熟悉。

就像當年，他扶著我學寫字一樣，只是這次，他扶著的不是小孩，而是垂暮的父母。 只是這一次，沒有未來可期，沒有學會之後的獨立，而是扶著他們，直到再也吃不動，直到碗落下，再也無法端起來。

這樣的畫面，不知不覺的，像是一種安靜的輪替。

我們總以為學寫字、學吃飯，是成長的象徵，是學會獨立的過程。但當時間向前推移，這些動作卻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照顧——我們曾被教導如何拿筆、如何握碗，然後有一天，這些指導變成了扶持。

只是這一次，沒有「學會」這回事。

阿公阿嬤不會重新掌握拿碗的動作，就像爸爸那時扶著我的手寫字一樣，他們並不會因此變得更穩定，而是每一次扶持，都是一次減緩衰老、推遲結束的努力。

但這件事沒有人說破。 這也是不需要說出口的犧牲。

這些時刻，沒有任何人稱它為「犧牲」，它甚至不像犧牲。 它只是日常的一部分，是某個人不得不做的事。 就像我那時被握住手，學習寫字一樣，當下的我不會意識到這代表什麼，我只知道要跟著筆劃走，直到有一天，我能自己寫。 而當我看著父親扶著阿公阿嬤吃飯，我也沒有想太多，直到某一天，我發現碗已經不需要扶了，因為它已經放下了。

那些字跡曾經寫過的數字，成為歷史，曾經端起的碗，再也無法被拿起。 但那些被握住的手，卻是一生裡最深刻的記憶。

兒子寫出來的字也讓我想到我的父親和祖父的字，寬寬大大的，好像繼承了什麼樣的個性，雖然沒辦法預測最終會走上怎麼樣的路，但就像是生命不段往復著彼此照顧，就像彼此生命中的光，照亮著最愛的人，能夠看清眼前的路，給予力量，讓彼此順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