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池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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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保护起来的涝池

哥买回来一顶帐篷,仅容单人站立其间,配一个花洒和一个小水泵,组成一个简易露营淋浴房。这几天多亏了这个小东西,每天晚上烧一大锅水,用水桶拎出来,几个人可以在院子里轮流简单洗个澡。也得亏它,我晚上还可以在乡野间跑上几公里。

天很热,超过记忆中很多。小时候,这里亚高原的阳光虽然猛烈,但树荫下、房子里是凉快的。夏天晚上睡热炕,并没有出汗的记忆,也不用洗澡。这次,气温数据看上去不过三十度左右,体感却热得多,白天大量出汗,到了夜晚仍然黏糊糊,竟像是南方。

简易淋浴房到货前,洗过两次澡。一次订了间酒店房间,一家人统统洗过。还有一次只有我,去县城的澡堂子洗。上次去那里洗澡,还是十年前,二十一次,有池子,有桑拿,搓澡单独算,忘了价格。我记得那时搓澡师傅是外地人,操普通话。这次,没有其他客人,包场。池子里没水,桑拿倒是开着,但大热天,对我没什么吸引力。想搓澡,一问,洗搓套餐68元。这可大大超出我的预期。我说外面不是标价单搓18吗?师傅换成了本地人,有点不耐烦,说那是标价,实际要按套餐算。我说那算了,搓不起。最后,花了三十块,十几分钟,洗了个淋浴。

二十多年前刚工作那会儿,租住的房子不能洗澡,小区门口有个澡堂,六块一次,搓澡加两块。那是真实惠。但那是省会。

上大学前,我都没正经洗过澡。

小时候村里有个涝池,呈碗状,上口直径不过二三十米,水是下雨积的水,全村人在里面饮牲口、洗衣服,也有小孩子脱光了进去玩。但我从来没有过,最多挽起裤腿,站在水里摸摸“鱼”。那其实不是“鱼”,是不知名的小小水生物,被我们这些没见过鱼的孩子叫做鱼。那“鱼”大概身长一两公分,纤细,有两颗突出的眼球,有密集的用来划水的须子,有尾巴,甚至竟然有颜色,红的、蓝的。

还有一种和扁豆差不多大小的“海贝子”,当然也和海和贝都没关系。我想,那时的村人,见过海的不多,见过贝的也稀有,最初把这种小小水生物和海里的贝类联想在一起的,不知是哪位先人。这先人不知有何等威望,才能让这名字一传十,十传百,流传于后世。

另外有种更类蜘蛛,黑色,身长腿更长。身体主干悬空,用四条大长腿在水面上滑行,会跳,抓在手心会感觉到某种“壳”的力量。它的名字,却和水里的生物毫不相干,它叫“麻子老张”。村里有个人,也叫“麻子老张”,他大概一定姓张,但真名,我猜没几个人知道,因为我从记事起,便没听人叫过他的”官名“,都是”麻子老张“,或者”老张“。他是否一脸麻子,我已无从记起,但记得他高挑,背有点驮,说话带着不知哪里的外地口音。我妈说麻子老张年轻时当过国民党的兵,饥荒年代逃难来到我们村,文化大革命时是反动典型。麻子老张在我们村白手起家,生计大概并不容易。农村的宗族观念重,他在这里没有同宗同族的亲戚,也打不进世代生长在此的其它宗族,娶不到本地姑娘,四十多岁才从张掖买来一个。我们村有好几个张掖女人,都是困难年月为了活命嫁过来,嫁得都是困难户。麻子老张从张掖买来的老婆叫凤香,我叫她凤香姨,凤香姨小麻子老张很多岁。麻子老张和凤香姨住沟边一间窑洞,耕窑前一亩薄田,讲外地口音的本地话,和本地人的关系若即若离。二人终生未有一男半女。要到很久以后,久到麻子老张都死了,凤香姨改嫁给了我的一位叔叔,成了我的凤香婶,才从老妈嘴里得知,麻子老张在生命的最后时段,便将凤香姨托付给了我的那位叔叔,俩人一起照顾老张走完最后的人生。老张死后第二天,我那叔叔用一辆架子车将老张和凤香姨家的一囤粮食,和凤香姨一起,拉到了他家。我那叔叔死后,凤香婶还独自生活了好几年,然后,她也死了。

小时候涝池里的鱼、海贝子,还有麻子老张,我后来没在其它任何水域里见过。这次回家,干涸了很多年的涝池,重又有了一汪池水,但小时候的样子难觅踪影。涝池经过原址重修,成了”黄土高原塬面保护项目“。池壁用六边形混凝土预制砖做了铺砌,池顶一周围起了金属围栏,闲人免进。池底的水里,生长着小时候不曾见过的茂密水草,我下不去,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鱼、海贝子,和麻子老张。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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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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