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缺失了的「代孕」二字:川上未映子在《乳和卵》中的顛覆

MaryVent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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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上未映子的Breasts and Eggs

細看川上未映子這本厚厚的小說封面,第一眼的時候感覺喘不過氣來——分明是在水下的女孩,鼻孔中冒出氣泡,像是要淹死了,可巧,旁邊又是村上春樹的評價「breathtaking」。這樣的設計真是匠心,從感覺上抓住了讀者,但或許稍感強烈。

未映子要出新書了,我很期待。但是先來說說這本舊書。這本書分兩個部分,英文分作Book 1 和Book 2。在前半本書裡是兩姐妹之間的一些故事,中間穿插了姊姊女兒的日記。我個人而言非常喜歡日記的感覺,是覺得川上未映子似乎真的知道十幾歲的少女心中無限的迷惘和苦悶,不過,哪個女孩沒經歷過呢?母女之間的摩擦在書的前半部分裡層層遞進達到高潮,將女主人公姊姊和女兒間的不理解及漸行漸遠的靈魂描述地細膩入微,有時候又極抽象,彷彿吵架的是那麼具有代表性的「乳」和「卵」。

轉而到Book2的時候,川上未映子將日本社會逐漸展開,同時,女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也慢慢展開。她未婚,更似乎是屬於性冷淡一族,完全沒有任何性趣。作為一名不太成功的作家而言,女主人公更多的是翻來覆去地考慮是否要生一個孩子,成為一個母親的終極意義是什麼,而並非是先找一個丈夫。

在女主人公對於以上問題反覆討論及論證的時候,我必須搬出魯迅了。早在1927年12月17日的《小雜感》裡,魯迅便寫了如下小雜感——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
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亂亂的小雜感裡猛然這樣一個感慨,魯迅先生容易招致批評,然而,大部頭的這本《乳和卵》讀完,翻回來看,魯迅還是犀利啊!甚至我會懷疑,這與在日本留學的經歷有關嗎?畢竟,未映子的如下希冀和願景似乎與魯迅的「無妻性」簡直如出一轍——

"There will come a time when women stop having babies. Or, I don't know, we'll reach a point where the whole process can be separated from women's bodies, and we can look back at this time, when women and men tried to live together and raise families, as some unfortunate episode in human history."

或許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女性不用生小孩了。或者在不久的將來,整個生育的過程將與女性的身體完全分離,那時候,女性們回首此刻,會不會覺得男女生活在一起,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已經成為人類歷史上很不幸的一段呢?

有意思的是,未映子的女主人公一直用著「我們」這個稱謂。她即便是asexual,也並不會將她排除在女人之外,而這,與很多我們太熟悉的「一個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不完整」是不協調的。在川上未映子的書裡,任何一個女人都是女人;沒有性慾的女主人公,也是女人。在現代社會,她可以在未映子的書中通篇去精子庫找尋合適的精子,花更多的時間思考,一個人、一個女人究竟是為什麼要生孩子。

對於這個問題,書中討論更多。未映子將生孩子描寫成一個極其「暴力」的過程,而她站在父母與孩子的角度都對嬰孩出生給出了精妙卻不一定為世俗認可的看法——

孩子的出生總是建立在父母自私的、利己的需求的基礎上的,there is no otherwise.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嬰兒是真的有個人意志去問過父母,讓父母將自己帶到世界上來的。所以,人們恭賀初為人母的女性和伴侶也好;安慰痛失嬰孩的父母也罷;極少有人會站在嬰孩或者孩子的位置考慮這個孩子承受的是什麼——

"Parents want to hear their kids say 'I'm happy I was born', to hear their beliefs reinforced. "

父母總想聽孩子說,我很高興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然而,父母最需要明白的是,如果期盼孩子這樣說,需要讓孩子感受到愛。否則,孩子承受的,更多的是疑惑與不解,因為出生並不是出自其內心所想。

如果有人說這是一本女性宣言的小說,我要說這只對了一半,「卵」呢?這本書不僅充滿了對於女性世界的探求,也是對孩子世界的重重關愛。也因此,川上未映子的厚厚一本《乳和卵》提到了精子庫、日本現代捐精領養、女性訴求、為何為母、地下捐精交易、整容美體,卻唯獨未有提到「代孕」二字。

「代孕」,這個因為鄭爽代孕風波被推上風口浪尖的詞及現實,為什麼會在這樣一本書裡隻字不提?很簡單,這本書是為女性和孩童考慮的書,而商業化的代孕,幾乎與小說中的理念背道而馳,將女性孕育一個生命的過程通過交易和買賣至於道德之外,而更成了一種倒退。如果因為生理或者病理上的特殊情況,需要代孕,或許還能在道德之內討論或者考慮,但是,承擔孕育的女方總是像一個被弱化了的「人」,一個被再次弱化了的女人,而這,絕不是川上未映子筆下的《乳和卵》。

很遺憾,沒有在應該讀到《乳和卵》的時間讀到這本書。不過,什麼是正確的時間呢?

三十歲可能正好。

三十歲之前,就好像是前半本書——女性的部分在逐漸被放大,然而,那個與母親糾纏起摩擦的孩子一直歷歷在目,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三十歲之後,像是後半本書,很多問題逐漸清晰可見,同時,生育或者未來該怎樣規劃都會替上檯面。電視劇《三十而已》裡,三個女性,有兩個人的三十歲都是重新開始,是作為起點被對待的,而這,或許是大多數人面臨的抉擇。沒錯,有時候選擇起點就是這麼難。

三十歲,似乎一腳踏入真正的成年,而一腳才剛剛離開未走遠的青春,給自己一點時間,在「靜」與「獨」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想要追尋的東西。三十歲之後的我一波三折,其實,厚厚一本書裡數不清的女性以及她們認識的女性們有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故事又長出故事,生生不息。

三十歲的故事,不過寫了兩三句,剩下的還大有可為。

魯迅雜感裡的「母性」和「女兒性」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川上未映子書裡寫的那樣,這兩個性質在糾結、掙扎、徘徊,想找出那個需要回答的問題,然而,「妻性」卻似乎是在做女兒之後就立即被逼出來的一個性質,也是川上未映子想要忘卻的一個性質。她的勾勒,是三十多歲的女性,可以回歸「母性」與「女兒性」,而與男人同居、結婚的「妻性」可以被消解。說到這裡,好像看到她書中的女性都朝我笑,露齒的笑。

那時候,不再有人強加給女性任何束縛,盡情地笑吧。

而商業化的代孕呢,弱化的女性被剝奪「母性」,「妻性」無從談起,所以,對於《乳和卵》來說,是不堪的倒退。川上未映子想要給這些處於三十歲後世界裡的女人們一道自由的大門,門外,或許站著孩子,也或許等待的只是她們自己,「母性」與「女兒性」的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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