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 Day 5（1月10日）30岁后慢慢接纳自己的高敏感

第五天

有沒有一個曾讓你難堪、擺脫不掉的缺點，如今也會讓你覺得是一個禮物？

高敏感者的种种特质，比如内心世界丰富，情绪波动大，感官敏锐，易受周遭环境影响，关注细节和意义，压力环境下的社交撤退等特质，通常会被人笼统地评价为夸张、矫情、脆弱、龟毛、不合群等等。

在我还未对“高敏感(Highly Sensitive)”有所了解的时候，这些词曾经是别人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上幼儿园时我觉得裤子的松紧带太紧了，向母亲求助，她说松紧度刚好，就这样把我打发了。读小学时，发小说我摔倒了都要哭，是个爱哭鬼。上大学时看到《红楼梦》里探春远嫁的片段，我为探春的命运担忧，流下了眼泪，此举遭来室友的嘲笑，说我“矫情”。我曾经陷入跟一个女孩的感情纠葛中，被身边的朋友痛骂：“人家一男一女正经谈恋爱，你瞎掺和什么呢？”

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语或多或少刺伤过我，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评价我，我便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了。二十多年来，我已经慢慢内化了这些标签，觉得表露丰富的情感是件不可取的事情，而理性克制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更何况在家里，母父之间，他们和孩子之间极少说“爱”这个字，哭泣是会被骂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即使表面的平静之下已经掀起了情绪的波涛。

我的高敏感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是自诉是高敏感者都要再三思量是否合适，在旁人看来是否显得矫情的地步吧。年过30岁，我依旧会在一个平凡的午后，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一句无心的伤人之语，心中涌起的愧疚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淹没，或者为一桩毫无意义的尴尬事羞得简直想要钻进地缝里。许多个深夜，我觉得自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周身浸在嘈杂的冷气里，我在心里编着没有结果的苦情故事，常常要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在我写自己的故事时，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个批判的声音在回荡，那甚至不是来自真实读者的批评，而是张爱玲批评某些作者写自己的故事是在做无聊的“肚脐展演”，没来由地“惹人厌烦”，我常常问自己，我写的故事是不是也会惹人厌烦？有时想得深了，我竟连写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很爱哭，听到福禄寿唱“翩翩的你知道吗我满目痍疮”，我顿觉心有戚戚焉，忍不住热泪盈眶；在伊尔库兹克的东正大教堂参加弥撒，听到唱诗班的唱诗，我虽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但那如泣如诉的旋律也让我止不住地掉眼泪；看到朋友因为痛苦而掉眼泪，我便也跟着他们掉眼泪；吐露心迹至动情处，总要抱着伴侣大哭一场。

我没有很多朋友，能说得上知心话的朋友不过三五人，而我也不擅长八面玲珑地去维系一段并不那么真诚的关系，那意味着消耗太多的心力以及可能遭遇一些烦忧，因此毕业后的同学，离职后的同事，长大后的发小，还有相处起来不那么舒服的亲戚们，通通被我扫进了积了灰的历史档案库。

对我而言，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花费很大心力的事情，我会更关注那些旁人几乎不会察觉的细枝末节的问题，我要比其他人接收和处理更多的外界信息，我会比其他人面临更多的自我拷问和内心冲突。我自觉无法浑浑噩噩地活着，因此大脑一刻不停地在思考，每晚都要靠做梦来处理过剩的潜意识，我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休息和平衡自己的身心。

别人盛赞生命之美好和惊艳，而我只会感叹它是场巨大的冲击，又常常是个负累，还不如脱去肉体凡胎的限制早入轮回。如果我对别人坦诚这些心绪，他们或许会责怪我过于看轻生命。但他们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生命种种之不能承受之轻重，谁又不愿意全身心享受这只有一次的生命呢？

说来惭愧，我常常幻想死亡带来的解脱感，我高中和大学时期都写过遗书，现在读来我还是能感受到当时字里行间里溢出来的绝望。但我活下来了不是吗，面对复杂纷扰的外部世界和种种压力，我不仅安然无恙，还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作为高敏感者，我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和节奏，我也有活下去的独特智慧。

这几年我对高敏感者有了一些了解，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接纳，但在一些心绪不宁的时刻，我依旧非常讨厌自己的性格特质，我就像一只没有保护壳的软体动物，外界的一丁点变化都会让我受到伤害。我常常质问自己，为什么凡事都要比别人多想一些，到头来让自己饱受折磨？为什么我总是在反思自己的错误？为什么我要忍受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还要假装风平浪静？

我偶尔还是会羡慕那些活得轻松自在的人，比如我的伴侣和我们的朋友S，她们不会像我一样胡思乱想，不会反复纠结一件小事，不会担忧还未到的将来，大多数时候她们是乐观而明亮的，拥有随遇而安的松弛感。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2023年我开始非虚构写作之后，我发现自己很擅长描述那些微妙复杂的情感，观察别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对一件事情的思考也比旁人来得深刻。我被编辑老师们看见，她们说我的文字坦诚、率真，能感受到背后的这个人是用很炽热的爱和热情在生活着，爱自己，也懂得爱别人。

我现在有一个懂我和爱我的伴侣，她虽不能全然懂得我的敏感，但却能拥抱我的脆弱，在许多个孤立无援的时刻，是她用耐心和爱心托住了在情绪的黑洞里不断下坠的我。

前段时间看过一篇关于高敏感者的文章，里面讲到：

“高敏感者看似与这个不断追求优化升级的功利世界'格格不入'，也并不是他们本身的问题。因为格子是早就被预设存在了的，而且不可改变，需要我们自行适应它；于是，我们恨不能像猫一样，成为液体，轻巧地钻入其中。但为什么格子不能是液体的材质呢？容纳我，给予我安全感、柔软、温暖和自由；而不是令我天生的特质成为犄角和障碍，让我在里面磕磕碰碰，遍体鳞伤。”

这位叫“海棠”的作者无比精准地刻画出高敏感者的感受，因为自己的特质被看到和理解，我的心仿佛变成了一片羽毛，从高处轻盈而又安全地着陆了，我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就像注意力缺陷多动症(ADHD)和自闭症谱系障碍(ASD)等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sity)人群一样，高敏感也是一种无法克服或消除的特质，我们的大脑岛叶（负责感受和调节情绪的区域）比其他人更为活跃。

如果这个特质为我带来困扰，或许不是我自身的原因，而是这个世界的构成对我们不那么友好，就跟国内的盲道建设总是不完善，女装口袋总是比男装小很多的道理一样。那么我可以选择呆在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的地方，或者创造一种让自己觉得舒服的生活方式。

换个角度想，高敏感或许是上天给我的一笔财富，能让我发现一些旁人难以企及的美好，那么我不能自怨自艾了，我要拿它来做更酷的事情。

我想象自己正成为一只匍匐在地的蜗牛，我勇敢地张开自己的触角向前爬行，能感到阳光照在脊背上的温度，身下泥土温热粗糙的触感，闻到风中草叶的芳香。当察觉到危险来临时，我迅速缩进壳里，静静等待下一次冒险。

以及最重要的，不要因为我是高敏感者就不跟我说话，这不是一个新的标签，而是一种看见的方式，也是我们向彼此靠近的一种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