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 |第一章(2)
第一章(2)
托馬斯在接機處等我。他提前一小時到,飛機晚點一小時。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那個東京塔似的紅發男生。他的面頰緋紅,汗水濡濕了劉海,目光追隨著我繞過隔離欄。高聳的肚子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屏障。他用臂膀輕輕環繞著我,小心不會壓迫到我的腹部。他有1米98,我的鼻子正對著他的腋下,一股出汗後貓尿般的氣味——白種男人身上的特有的氣味。
“幾天沒視頻,頭髮和鬍子都長了,越來越像歷史書上的紅毛蕃鬼了,”我說。他的臉如同來荷蘭定居的事實一般虛幻。
他摸摸下巴:“這是最流行的,修個鬍子要四十歐元,比剪個頭發都貴。”
托馬斯把行李裝進從他母親那兒借來的老式寶馬車裏,帶我回家。車窗上斜掛著雨水,下午三點的光線如同黑夜將至般慘澹。高速公路旁的田野和房屋好似靜物畫,只有路上飛馳的車輛才讓人感到些許活力。
車南下往西駛入一片富裕的村莊。路旁樹林漸深,房屋漸大。多年前我曾搭朋友的車經過這裏,朋友指著棟大房子告訴我那是中國大使官邸,又指著棟更大的房子告訴我那是女王家宅。
寶馬車駛離樹林,開進個中產階級小鎮,停在了一座連體的白色小樓前。前院光禿禿的,雨水淋黑了花壇裏的石雕。一條精瘦的鬃毛犬竄了出來,跟在狗後面的是個中老年婦人,金棕短髮、略施脂粉、一副金絲邊眼鏡、一件香檳色羊毛衫。一定是婆婆了。
“露娜,別叫,”婆婆拍拍狗。
托馬斯給她個大擁抱,婆婆抱住他許久才放開。
“這是曉東,”托馬斯介紹。
“我是傑克琳,”婆婆也給我個擁抱,同時在我的面頰上輕吻了三下。
她請我進屋,沏上咖啡,端上糕點,淺聊幾句後,問我是否要洗個澡上臥房休息。飛機上十幾個小時沒睡,我粘上床便失去了知覺。肚子愈大睡眠愈淺,我已經幾個月沒有過如此酣甜的睡眠了。醒來時托馬斯躺在我的身邊輕鼾。雨水沿著傾斜的天窗滑落。寂寂雨幕外是鉛黑的夜。一種陌生的歸屬感在空白的意識裏沉澱下來。
早上九點天才大亮。即使大亮,也是灰白無力的。北緯五十度的深秋如同年久的燈泡再燃燒也只能做到慘澹。我擔心住在婆家會束手束腳,結果正相反。婆婆對她自己的私人空間十分敏感,同樣也給予我足夠的空間。托馬斯的妹妹在上大學,與朋友住在另一個城市,公公則卻從未出現過。白房子裏的四個臥室空了兩個,冷冷清清。
“你爸爸呢?”我問托馬斯。我不記得他跟我說過父親過世或父母離異。
“搬出去了,他和媽媽早就達成協議,等妹妹上大學後他們就分居。其實他們早幾年就該分居的,這對他們和對我們都更好。”
托馬斯告訴我,他的父母處於“分居共守”狀態,不住在一起,心卻在一起。這是一個有趣的悖論:當初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同枕不同心;如今各自獲得了自由,卻成了最好的朋友。
週末公公來了,小姨子也來了。白房子裏頓時有了生氣。公公大塊頭大嗓門,舉手投足飛揚跋扈。小姨子禮貌驕矜、周道冷漠,可謂婆婆的翻版。
婆婆準備的午餐:一籃子麵包、一桌鋪開的火腿、肉腸、乳酪、黃瓜、番茄、黃油、蛋黃醬、花生醬、巧克力醬。托馬斯拿了片面包,在上面塗了巧克力醬——荷蘭孩子最愛吃的食物。小姨子打開一盒牛奶,問我要不要。我擺擺手。
“中國人不喝牛奶的,他們的胃消化不了,”公公说。
“很多人喝,我不喜歡,”我說。“有人把牛奶加溫,對胃好一些。”
“咦,熱牛奶!”小姨子露出噁心的神情。
“我去中國的時候,牛奶還是稀缺物品,只有中央領導人才能喝上,”公公說。
“您是什麼時候去中國的?”我问。
“1983年。”
“我小時候家裏倒是每天一瓶牛奶。”
“那你肯定不在說83年。”
“就是那前後,當時買牛奶要憑券的。”
“我說吧,限量的。我懷念那時的中國,貧富無差、男女無異、生機勃勃、充滿希望。可惜那個時代一去不復返啦,現在你們也走上和我們相同的道路了。”
公公這個年紀的荷蘭人中有不少左派。多年前在荷蘭留學時,我的好幾個教授自稱在六七十年代的學運中是毛(澤東)派、斯(大林)派、或托(洛茨基)派。幾十年過去了他們見面仍免不了揶揄戲弄,口角爭鋒一番。
“我在學生時代是毛派。我還有毛夾克呢!”公公湊近我。
“毛夾克?”
“你不知道毛夾克?立領、單排扣,過去很多中國領導人都穿。”
“中山裝?”
“對,就是中山裝,我們叫毛夾克。我上次穿還是學習小組聚會的那回吧?”他問婆婆。
看到我驚詫的眼神,公公告訴我,他跟婆婆曾是一個毛澤東學習小組的。
“您也是毛派?”我看婆婆。
她清了清嗓子:“我一開始信奉毛主義,後來信奉女權主義,現在什麼也不信奉了。”她自嘲地笑笑,仿佛什麼也不信是個無奈而辛酸的結局。
“你不又開始從政了嘛,”公公說。
“您從政?!”
“媽媽在鎮上被選為勞動黨領袖,正在準備競選鎮長呢,”托马斯说。
我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婆婆整天忙著往鎮上跑。托馬斯告訴我,婆婆是大學法律系畢業的,生了孩子後就當起家庭主婦,直到孩子們長大成人才又重返職場,靠著努力和人脈一路從義工做到社區勞動黨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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