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第一章(17)
差一點|第一章(17)
日後想起托馬斯,我的嘴裏總冒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他不應該是這個味道的。可他又是什麼味道呢?
五月底離他的歸期還差兩周時,他說要調到一個當地的民間組織去做專案。我問他要多久,他說還不清楚。
“還要三個月嗎?”
“現在說不上,過兩天告訴你。”
過了兩天,他告訴我那個專案可以長期做,問我能否讓他多呆一段時間。
“那麼丹麥和瑞士呢?”
“只有深入基層才能真正幫助難民。”
“那麼老二呢?”
“先等等。”
我勸他回家,他不聽。掛了電話他便人間蒸發了,整整半個月杳無音訊。我打他的荷蘭手機、土耳其手機,發郵件、短信、WhatsApp——均無應答。對失蹤的恐懼早已在我心上落下陰影。十三年前表姐離家出走去了西藏,從此銷聲匿跡。三年前員警放棄尋找,宣佈她死亡。托馬斯會出意外嗎?我不敢往下想。
我破天荒地主動聯繫婆婆,婆婆說也找不到他。就在我們猶豫要不要報警時,托馬斯給我和婆婆分別發來同樣的WhatsApp資訊:“對不起,上兩個星期出去跑專案了,路上沒有信號也沒有網路。”
緊接著,他又傳來張近照。照片上他懷抱一個棕發綠眼脖子上掛著奶嘴的女娃,站在一片臨時搭建的帳篷前,燦爛地笑著。他的頭髮剃成板寸,鬍子蓬亂,酷似梵高。他穿著我給他買的極度乾燥防風夾克,褲腿塞在皮靴裏,腳下一只白色塑膠桶。
“這是我駐紮的難民營,這個孩子叫阿法芙,跟亞當一般大,雙親都死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再呆一段時間。你們都還好吧?”
“都還好,就是擔心你。”
“不用擔心,我這裏很好,我很快樂。只要能聯繫,我就會保持聯繫的。有亞當的近照嗎?”
我給他傳去一張。
“每次看都不一樣啊!”他發來個笑臉。
“亞當想你了。”
“讓他再堅持一段時間。你不知道跟這裏的人比起來,你和亞當有多麼幸福!”
我每天聽著湖上的大風,數著時鐘的腳步,為將來的日子擔憂。名義上我還是人妻,事實上卻已經成為單親媽媽。存款迅速縮水,賬上的餘額只夠我們母子活上三個月的。托馬斯說能打給我錢,過了兩天又說不能轉賬,讓我向婆婆借。我不願為了錢去找婆婆,於是發瘋似地投簡歷找工作。然而,跟一年前一樣,只見簡歷飛出去,不見面試通知回來。時間一天天流失,我一日日心慌。
托馬斯隔三差五發來WhatsApp資訊,每次都給我看阿法芙的照片,告訴我他們又去哪兒搬磚建房子,給多少人發了口糧,難民營裏的衛生狀況有所提高,他被指派為英語老師,但是他想先解決這些孩子的戰後心理綜合症……我給他發去亞當的近照,希望把他引誘回來。可是,他似乎喜歡那些孩子勝過自己的兒子。
終於,有個老同事來電話來問我願不願去他和朋友初創的公司做財務。我立即答應下來。可是過了一周仍沒有下文。我去問,他說融資出了問題,公司啟動要無限制延期。
這事泡湯後,面試通知倒是來了,一家跨國公司。面試前一天我把亞當送到婆婆家,面試當天清早趕火車前往鹿特丹,到火車站後發現資訊牌上是紅色——去鹿特丹的線路斷了。月臺廣播建議去鹿特丹的乘客往烏特勒支繞行。去烏特勒支的火車也大面積延誤,即使繞行也趕不上面試了。慌亂中我打電話問面試公司能不能改期,公司說初選就這麼一天,無法為我一個人改期。
“今天實在是意料之外的。”
“對不起,在意外面前誰都束手無策,我們真的無法為你破例。”
不久,我又被一家小公司請去面試,可這家公司說我的資歷太高不敢要。在職場摸爬滾打了十來年,我仍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水準。管理級別的職位人家要荷蘭本土人,被管理的職位人家又嫌你太有經驗。
每一次拒絕都在意料之中,每一次拒絕又都讓我驚愕。每次遭到拒絕之後我都給自己打氣:下一次就時來運轉了,下一次就時來運轉了,然而下一次和上一次同樣倒楣。我硬著頭皮向婆婆借錢。她借給我兩千歐元,寫了借條,利息為2.5%。我簽了字。
回國情況肯定會不一樣吧:工作會好找不少,保姆也要便宜許多,即使一時找不到工作,請不到保姆,也會有親朋好友來接濟。然而,回頭路不是出路。當初我要遠嫁荷蘭時,所有人都反對。他們認定一個才認識兩個月就把人家肚子弄大的鬼佬不會是好人。如果我回去,就是在向所有人承認他們是對的,我是錯的。我曾向姨媽姨父擔保托馬斯的品行,並許諾他們一個幸福的將來。他們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是綁在一起的,只要我過得好,他們就開心。就算為了他們的幸福,我也一定要呆在這裏將日子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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