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冷风里想念夏天》

七仓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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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差/青春/8k完

“三。”

 

“二。”

 

“一。”

 

倒数三秒,撑着水池把湿透的脸抬起来,生涩的水往眼睛里钻。他长长吁出口气,将干毛巾盖在脸上。透过眼前的绒粒,光在他眼里过曝。

 

闭上眼睛就会什么也看不见,他想,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冬天的冷风把他吹得脸颊冰凉,停好自行车,半指手套外的五根半截手指已经冻得毫无知觉。风吹到手上先是痛,痛到底就开始发热、红肿,没什么特别。

 

晨读的时候他在发呆,捧着英语书撑着脑袋,时不时抬眼看向斜前方的空座位,又瞟一眼窗户,视线回到书本上,二十六个字母牵着手跳舞,他搓了搓后颈,又翻了一页。

 

晨读下了,老师用手指梳了梳头顶几根头发,重新戴上帽子,出门拐向尽头的洗手间。

 

金泰亨是在这时候进来的,那时候他的视线已全然集中在窗边了。他看到金泰亨在后门窗口探出的头,又看着金泰亨猫着腰飞一般地跑过,窗沿上只看见凭空吹来一大片移动的头发。

 

他把书盖上,转身往书包里掏笔袋,没过几秒,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冰凉的,隔着他的毛衣发凉。

 

那只手起起伏伏,手指却抓得紧。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把笔袋塞进桌洞,将作业堆推到金泰亨面前。自己随便拿本,他说。

 

金泰亨翻得快,大手一挥倒了半摞本子。他接过金泰亨嘿嘿笑着递过来的几本作业,眼睛盯着冻红的脸。他说放着我捡,赶紧把作业交了。金泰亨抓起本子,屁股一歪坐在椅子上,往书包里摸出一支笔芯,趴在桌子上挨个借鉴。

 

他看着金泰亨趴在桌上,眼睛离笔离桌子很近。他又看着手上的作业,弯腰把它们一本本捡起来。

 

午休起来,金泰亨看着手边贴着老虎的热水袋,摸了摸脑袋。金泰亨站起来问这是谁的,稀稀拉拉的人回头,又慢慢摇头。他用下午第一节课的课本挡住了凑近的金泰亨的脸,说我不知道。

 

于是接下来的一节课,他看着金泰亨抱着热水袋昏昏欲睡。数学老师走近了,他弯下腰踹了脚桌子。老师走到他面前,他捏着橡皮说捡东西不小心踢到了。他在偷笑,因为数学老师挡在他身前以前,他看见金泰亨吓得一抖,迷迷糊糊地睁眼,望向他的方向。

 

老师让他坐下,他随手将橡皮塞进笔袋,扯了张便签,唰唰写下几个字,揉成团,随着他手腕的抖动飞出去,落在金泰亨头上。

 

刚要睡的金泰亨又被吓醒,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皱着浓浓的眉毛,打开纸团。上面写:晚上少打点飞机。

 

金泰亨瞪了他一眼,抓起手边的橡皮扔向他。他看着橡皮飞来,也不躲,只是接住,望着金泰亨气急败坏的表情,抿着嘴笑。

 

晚上放学,夜幕压下来,倒挂在他们头顶。他走进车棚,摸着黑把自行车拖出来,余光瞥见一对情侣躲在一排排栏杆后面,旁若无人地接吻。

 

他推着车子向前,踹了一脚金泰亨的腿肚。走啦,他翻身上车,看了长针眼。金泰亨嗷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往前骑。经过他时,金泰亨小声对他说,真激烈哦。

 

那你也找一个呗,他说,脚下轮子转得飞快。

 

金泰亨的速度慢下来,回头再去看那对叠在一起的人,再回神时,他已经骑出去老远。金泰亨费劲的猛踩踏板,大声喊着,我送你啊。

 

他在红绿灯前停下,金泰亨刹车慢了一步,溜出去一些,所以喘着气咧着嘴说,我赢了。他没有说话,冷风吹得他眯起眼睛。送什么,你又不顺路。绿灯亮了,他没等金泰亨开口,风便吹着他的头发向后跑。

 

金泰亨喊着,你等等我,追着他,追出老远,一直追到他家楼底。他放了车,站在公寓门口和金泰亨挥手。金泰亨笑得一脸憨厚,两手扶着自行车,冷风冻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金泰亨见他笑,便说,别忘了。他把手放下,落到冰凉的门把上。他没听完金泰亨的话,转身把门带上。

 

楼梯间里死寂,回响着他急促的步伐。回到家,外套书包甩到床上,洗了那个放在桌角的蓝色茶杯,接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慢慢喝。

 

他趿拉着拖鞋四处晃,从客厅晃到卧室,卧室晃到阳台。他靠在栏杆上,低头看见金泰亨站在暖黄的路灯底下,跳着朝他挥手。他捧着热水,热度透过杯壁传到他手心,另一半消失在空气里。他不知道金泰亨在做什么,想了想,觉得他那夸张的动作,应该是在说,我走了,拜拜。

 

他吸了吸鼻子,将半杯温水放在桌子上。

 

又是一天清晨,他坐在椅子上翻书,和身后不远处的班主任一样,烦躁地等着金泰亨来。

 

金泰亨又迟到了,猫着腰跑过窗边时被守在门口的班主任抓个正着。他抬头,看见金泰亨被班主任挡出门去,站在窗户边上,摇摇晃晃地低了头。

 

班主任丰富的面部表情和激烈的肢体动作表达着他愤怒的情绪,金泰亨的后脑勺从窗框里冒出半个,他盯着金泰亨乱糟糟的头发,想象着那个人瘪着嘴的模样。

 

分针慢吞吞的走,班主任的怒火不知持续了多久,他频频抬头,望着那个蓬乱的后脑勺,轻轻按下圆珠笔。

 

他看见班主任进来了,随手从作业堆里抽了一本,摊开空白的作业,再拿起笔,对着本子上的答案一个字一个字地填。

 

班主任在他身边停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他站起来,没过多久便被勒令和金泰亨一块站到教室外边去。

 

你平时也不像会干这种事的学生啊。班主任剐了他一眼,扭头走进班里。

 

诶,金泰亨撞了他一下,他有没有说要罚我们什么?

 

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满怀困意地说,他让我们做学校清洁。

 

啊,金泰亨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想做清洁。他瘪着嘴向后靠去,整个背部贴在墙上,双手插兜,望着走廊底下化成一片红色绿色的操场,边打哈欠边流眼泪。

 

他站得笔直,口袋里的手掌散发热气,手指还是冰的。有什么想不想的,他说,不想的话以后就别迟到啊。

 

也不想起床,金泰亨歪头,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上学好冷,学校里也没人喜欢我,不想上学了。金泰亨望着操场上零星几个蠕动的黑点,小声说,好辛苦哦,大冬天还要训练。

 

可是冬天就要过去了,他说。

 

金泰亨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还好冬天就要过去了,我可不想天天起早贪黑上学。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他停了停,缓缓开口。

 

金泰亨停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子,安静地靠着他,操场下的脚步声与喊号声便盖过此间二人的呼吸声。

 

要是夏天就好了,是夏天的话,也不至于这么冷。金泰亨毛茸茸的头发轻轻扫着他的下巴。他的嘴唇颤动一下,金泰亨的话突然的,让他有些难过。

 

夏天的时候也是这样,他说,明明什么都想做,结果夏天一下就过去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成。

 

这一年也是这样,他低下头,盯着鞋面上垂下的裤腿发呆,他说,哪一年都是这样的。

 

金泰亨的手留在口袋里,湿热在狭小的空间里蒸腾,在这一小片热带雨林里,下了一场短暂的雨。不过,金泰亨抽出手来摸了摸鼻子,还是会留下点什么的吧,不然真的,好无聊哦。

 

要是留下什么就好了,他微微偏头,脸颊便触到金泰亨柔软的头发。往远了看,天边的雾气和远处的高楼大厦粘成一片,朦胧又模糊的胶状物,将半边天的云扯下来,和地面连在一起。

 

可是我也不会记得到底留下了什么。他说着,操场上跑操喊号的声音就愈发清晰。金泰亨没有回复他的话,只是默默维持着这个姿势,将头的重量分一点在他身上。他没有躲,尽管这样总让他觉得肉麻,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有些,无法说出来的,快乐。

 

好想回到夏天啊。金泰亨喃喃地说。

 

他想,可是夏天也是一样的。

 

你去擦里边的窗户。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教室,将手上的一沓报纸塞到他手上,自己拖了凳子出来放在腿边,拿着抹布从下往上擦。

 

金泰亨不情愿地接过报纸,啪地一下把所有灯都打开,拖着步子往前走,把鞋底和地板,身体碰到的桌椅都当做乐器,乒乒乓乓一阵响。他看着金泰亨隔着一层玻璃在他面前站定,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快擦,擦了赶紧回去,很晚了,他说,接着便站到椅子上,金泰亨看着他慢慢上升,高出自己一大截。于是他也站上椅子,又凭着自己的身高扳回一城。

 

他没有理会金泰亨,只是下了凳子,一遍遍地用抹布擦着窗子。金泰亨自觉无趣,便慢吞吞地下来,把窗户上的印记抹掉。

 

他将抹布放到一边,换了报纸将水抹干。他擦得很用力,玻璃一下一下地震,脸离玻璃很近。他感到有一束目光注视着他,隔着透明的玻璃,轻轻黏在窗子这头的他的脸上。他从左边擦到右边,目光也跟着他从右边移到左边。他回头对上那束目光,目光也没有躲闪。

 

金泰亨的目光很轻,落在他身上像一片羽毛,没有重量,却惹人心痒。可是他这样看着,鼻腔里呼出的热气落在咫尺的窗户上便结成一小片雾,模糊了那个面孔。他挥动手臂,擦去自己面前那片白雾,却怎么也擦不掉金泰亨的那片。

 

金泰亨的报纸划过那片雾时,他已不再将视线停留在那。而金泰亨踩着椅子缓缓向上,只给他留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看见金泰亨的额头抵着透明的玻璃,低着头,看向他的方向。金泰亨是闪着光的。他把光遮住大半,于是光便从缝隙里擦着他的身体穿过去,让他成为了光。

 

他很快的低头。因为直视光芒,就要冒着灼伤自己的风险。

 

明天还要去打扫体育馆。他把自行车推出来,声音变得很重很重。他没有等金泰亨,拿出耳机和mp3,骑着车子飞出去老远。

 

而金泰亨也不甘示弱,很快便跟上又超过了他,他们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时常变换着胜者的位置,直至遇见路口的红绿灯。

 

他们一块停下,而他轻轻蹬了下柏油路,目视前方笑着说,我赢了。金泰亨哼哼笑的声音盖过耳机的音乐,让他这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听见这一个声音。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他的耳廓上,金泰亨伸手,取下他的一边耳机给自己戴上。

 

金泰亨说,你在听什么哦?那个有些沙哑又有些低沉的声音,便卷着海风和吉他贝斯声传进他的耳朵。那是一个很长的间奏,在那个间奏以前,金泰亨只听见一句歌词。

 

绿灯亮了,他将口袋里的mp3掏出来揣到金泰亨的口袋里,他说,明天还给我。

 

金泰亨跨在自行车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要往左边走,他是知道的,而自己会往右边走,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冷风吹得起他的头发,吹不起他厚重的棉袄。如果是夏天的话,现在金泰亨看到的,就会是一片被风灌满的白衬衫,和他一起飘远。

 

 

 

教室里没有开暖气,可什么也抵挡不住肆意弥漫的睡意。他用冰凉的手使劲搓了搓脸,才让沉重的睡意消散一点。

 

喂。他听见一声气音从斜前方传来,金泰亨趁着数学老师背过去板书的时间,回过身子对着他挤眉弄眼。

 

他瞟了一眼专注的老师,扒着桌角把身子向前倾。他问,你说什么?

 

数学老师就是在这时转过身来的。他假装弯腰捡东西,躲过了一劫。而金泰亨仍不死心,一等数学老师走过自己的位置,便向他比划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长方形。

 

他花了好长时间研究他的口型,却怎么也猜不出金泰亨说的是什么。他一脸迷茫地看着金泰亨,只见那人背过身去在纸上唰唰写着什么,不一会,手边便飞来一个纸团。

 

金泰亨又在冲他挤眼睛,他看看手边的纸团,犹豫地放下笔打开了它。

 

上面写着:我给你的信你有没有给她?

 

他看了一会,慢慢将纸团重新揉起来,投进不远处的垃圾篓。

 

金泰亨噗嘶噗嘶的向他发信号,可他只是拿着笔,并不理会他。终于,他听见那怪异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一声,含着怒气的,运动鞋踹上桌子的声音。

 

中年的数学老师最冒犯不得,立刻走到金泰亨面前,大声指责其成绩差还藐视课堂。而金泰亨坐在座位上,瞪着老师,慢慢抬手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

 

于是金泰亨被数学老师从座位上揪到教室的最后面站着。他没有回头,直到听见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可他回头了,看到的也只是金泰亨愤恨的瞪着他的眼神。

 

他收回了视线,扯下便签纸,将纸团从他的座位边,滚到金泰亨的脚边。

 

他在上面写:我忘了。我把信给你,你自己给她吧。

 

他微微侧头,看到金泰亨低头看着纸团,努力隐藏笑容和通红的耳朵,而他只是回头看着面前空白的作业本,将手伸进了桌洞,从书的最上面,掏出那封还没交出的信。

 

其实他看了第一句,金泰亨写,他是高二三班金泰亨,爱打球爱跑步,偶尔听听歌,然后很喜欢你。

 

而他默默地把信纸塞回信封,按照褶皱一一折好,就像从未开封一样。

 

晚自修的最后一节课,他没有再看见金泰亨。老师以为他生病了,可只有他知道,金泰亨在做什么。金泰亨在往与他截然不同的路上飞奔。

 

晚课结束后,他拖着两柄扫把来到学校体育馆,蓝色的椅子在体育馆中心摆得整整齐齐。没多久,他看见金泰亨站在门口垂着头。

 

他看了一眼,低头继续扫地。等了许久他也没有听见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而他回头时对上的,金泰亨失落的表情,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将扫把握紧,不轻不重地杵在地上。他见金泰亨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好拿了扫把上前递去。而他走近,才发现金泰亨的眼圈红红。

 

他说,没事的。金泰亨只是拿过扫把,也不接话,闷头走进体育馆扫了起来。他在一排排蓝色座椅中徘徊着,留下一阵悲伤的沙沙声。

 

忽然,那个声音停住了。他背对着金泰亨,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金泰亨说,为什么她不喜欢我呢?

 

他顿了一下,又专注于自己面前的地板。顶灯的白光落在地面上,泛起一阵水样的波纹。

 

没有沙沙声,而是那个执着的声音,为什么她不喜欢我呢?

 

那个声音走近了。为什么她不喜欢我呢?

 

他背过身去,声音也接着跟上来。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他说。

 

而金泰亨没有听见,继续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他站住了,转身推开了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金泰亨。他见金泰亨还想上前,便缓缓举起手中的扫把。枯黄的扫把倒立在他手中,他像充满着愤怒的自由女神像,举着干枯的火炬,向前跺了几步。

 

金泰亨被吓住,缩了缩脑袋。很想往前,可自己前进几步,就会被他愤怒地追出去两倍距离。他追着金泰亨,从体育馆东面跑到西面,南面跑到北面。金泰亨跑不动了,撑着膝盖挥着手说我错了,他这才站住,挡在金泰亨身前,挡住一大片光。

 

蓝色的座椅把他们淹没,他站在中间,还没有放下干枯的火炬。

 

金泰亨喘着气叉着腰说,所以她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他突然没了刚才追金泰亨的力气,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扫把好重,自己好累。扫把啪的一声倒在地上,一起倒下的,还有他颤抖着说出的那句话。

 

他说金泰亨。

 

不是你喜欢谁,谁就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最终没有撑下去,推开门逃离了这片蓝色的海洋。

 

他已经有五天没有和金泰亨说话了。圣诞节那天,金泰亨趁他出教室的空档,鬼鬼祟祟的往他桌上放了个小盒子。他看见了,走到位置上拿起那个盒子,转身甩进了金泰亨的怀里。

 

金泰亨坐在位置上,拿着那个盒子张着嘴巴,一脸受伤的表情,嘟囔着他的名字。

 

他没有理会,他对自己发过誓了,不能当没有骨气的人。

 

尽管金泰亨总守在自行车棚前,总跟在他身后,总是骑着车追着他,一路追到他家门口,他听见金泰亨喊他,却也没想要回头。

 

三十一号的晚上,妈妈明令禁止他出门跨年。凑什么热闹,妈妈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金泰亨说想和他一起去海边跨年,他同意了,回家和妈妈商量,得到的只有妈妈的黑脸。

 

不过这样也好,他躺在床上想。白色的灯光过于强烈的包围着这个房间,过于强烈的白,就变成了近乎透明的蓝。

 

他不用再为自己与金泰亨的约定而发愁了,他不用再想这些了,只要再坚持一下下,熬过这个冬天。

 

他的手机还是响了,新换的彩铃是他喜欢的歌,他没有去接,想再听久一点。

 

可他不接,打电话的人便着急,一个接一个的打。他伸手将手机从床头柜上扒下来,倒在床上,接起了电话。

 

金泰亨说,你出门嘛。

 

他说,我妈不让。

 

金泰亨沉默了一会说,你偷偷出来没事的,她不会发现的。

 

他说,我不想。

 

金泰亨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吸了吸鼻子说,我在你家楼下诶。

 

他撑着床板坐起来一些,想了想说,你要不回去吧还是。

 

不行,你不都答应过我的吗?

 

好吧,他将被子盖到身上,犹豫了一会,又掀开被子下床穿了拖鞋,那你先往那边去吧,完了人太多了挤不过去。

 

哦,金泰亨连声应着,不过你不要挂电话。

 

为什么?

 

我怕你反悔。金泰亨说。

 

我在换衣服了。他说。

 

哦。

 

我现在穿鞋子。

 

哦。

 

我已经下楼拿到车了。他说。

 

哦,金泰亨说,人好多啊。

 

我在往那边去了。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扶着车把。你在哪呢?他说。

 

我在有块石头的地方,金泰亨说。

 

他回头,看见金泰亨爬上那块大石头,站在上面和他挥手。

 

你别摔了。他笑,可是话却很严肃,你摔了我也不会来救你的。

 

他挂断电话往前挤,挤过一层层人潮,终于来到金泰亨身边。他低头看手机,便听见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倒数声。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他闭上眼睛,欢呼和笑声还有互相祝福的声音像海水一样漫进他的耳朵和口鼻。眼前一片漆黑,慢慢的,又有光。

 

金泰亨兴奋地说,好漂亮的烟花。他才睁开眼睛。原来是这样的光。

 

他们一道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漆黑一片的海水被月光照见了它原本的蔚蓝。烟花浸在水里,比天上好看。

 

他忍不住,笑容慢慢在他嘴角浮现。他总是容易在这样的时刻被这样温暖的气氛感染,也许这也是他如此热衷于跨年的原因。他定定看着夜幕中的昙花,隐隐感到,有人也在看着他。

 

他听见金泰亨的笑声被淹没在欢呼的潮水里,轻轻地说,其实他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想心软。

 

金泰亨大声喊着,你说什么?

 

他说,我说,我好想回家。

 

金泰亨说,你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说,我没有。

 

金泰亨又露出那副可怜的表情,他想,他几乎就要改口了。

 

可是金泰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看着金泰亨上下掏着口袋,嘴里说着,你等一下!

 

他眨眨眼睛,转过头去看满天的烟花。他确实等了,等到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耳廓,塞了一只耳机。

 

音乐像另一半潮水,哗地涌进来。

 

他转头看金泰亨,看见他眯着眼睛露出四方嘴。金泰亨说,圣诞节的时候,被你丢回来了,所以现在送给你。

 

他看着金泰亨掏出一张纸片开始念。

 

金泰亨说:

 

智旻,对不起。其实我想了很久,想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想,是从哪里你开始讨厌我的呢?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毕竟我除了成绩差点,好像也没有别的缺点。所以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讨厌我了呢?也许你告诉我了,就会少讨厌我一点。不过我也想,说不定是因为冬天太冷了,冷得人很烦很不想说话,所以你才不理我。要是夏天就好了,暑假特别长,你肯定不会不理我的。另外上次你说让我把mp3明天还你,但是明天以后你就不理我了,我看它很旧了,就买了新的送给你。虽然不知道新的一年里你会不会继续讨厌我,但希望在你看到这封道歉信之后,可以原谅我一点。

 

他静静站着,人群的声音慢慢变小。他看着金泰亨低头念字的样子,因为看不清楚字所以要缩着头凑很近看的样子,轻轻的笑。他一笑,突然又想哭。

 

耳机里在唱,保留你的骄傲,遗憾然后微笑。

 

金泰亨站在他面前,背景是人海和烟花,仰着头和他说,智旻,新年快乐。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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