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瞬间》
文/七仓沅
不要拍。
他缓缓举起手,五根手指还保持着绵软的、向内缩的状态,摇摇晃晃地挡在脸前。
我没有。
我这么回他,悄悄将放在快门上的手指挪下来。我真没。我冲他笑。
他没有接话,我脸上的肌肉一点点松下来,抬眼看了看窝在沙发里的他。又悄悄挪上手指。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抬头看见笔直的裤管立起来,温顺地垂在他鞋面上。我仰头,看着他也低头看着我,几步走过来,弯下腰,手臂划出一个扇形的弧度,很凉的手指一点点贴上我的掌心,将我手里的相机拿起来。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重心放在左腿上,低着头看他抬至胸前的相机。他的皮鞋就在我盘起的腿边,今晚月光很亮,照到他鞋面上,反射出一道没有温度的光。
我说了我刚真没拍你。我笑了一声,又仰头去看他。
他没有回我,甚至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低着头看着我的相机。我知道他在往前翻,翻我拍过的他的照片。
他的表情很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线,恐怕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认真时候的样子有多么……让人难以接近。所以我没有打扰他,手肘撑在腿上,小臂垂在腿间,等他对我的作品做出评价。
过了好一会,他像终于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深深吸了口气说,不要拍,知道吗?
他的眼睛还停留在屏幕上,他没有看着我,只是淡淡地和我说出这句话。
我等着他的下文,而他只是侧头看了我一眼,弯腰将相机递到我手上。之前有些照片可以删掉吗?他问。
什么?我说。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他凑得离我近些,掰着我的手,空出那只指头在屏幕上指来指去。
为什么?我问。
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身体移动,随着他的身体渐渐直立也渐渐上移至他明晰的下颚线。我盯着他下巴冷硬的棱角,问他为什么。
而他背对阳台,像要把一切光挡在外面。他想了想,用一种疲惫和沉重的口气和我说,我不喜欢。他抱着臂,歪着头皱着眉想了想,垂头对上我的视线。他说,太“我”了,我不喜欢。
行,行。我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认命似的删掉那些照片。
他似乎察觉我情绪不对,慢慢蹲下来,歪着头去看我的表情。
他说,你怎么了,泰亨?
我皱着眉头转过脸,我说你别问我怎么了,他就沉默了,他的呼吸在我耳边轻轻地响,让我心烦意乱。
我回头和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语气有些重,而他的脸上被柔和的光包裹,我看不出他的情绪,只看见他垂着眼睛。
我别过头,许久,又听见他叹气。他将手放到我拿着相机的那只手上。我的五指被相机沉沉地压在地板上,他的手为我再添一份重量。
他说泰亨,对不起。
我沉默了多久,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手上多久,那凉意一点点传到我手里。我说嗯,他才松了手,撑着地板站起来跺了跺麻了的脚,擦过我走回房间。
我扭头看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笔直挺拔挑不出毛病,头发和指尖都一丝不苟的完美。可我看着他,叹了一声比一声长的气。
太晚了,我们都没有开灯,只有一点点光,从阳台外边照进来。我穿好睡衣瘫在床上,按开床头灯,在手边柜子上随意摆放的几本杂志中抽了一本出来翻看。水声淅淅沥沥地传来,我靠着床头,半个身子埋进被子里,露在外面的手终于也被温度冻得冰凉。我把那本杂志捧在手里,封面就是朴智旻。
我仔细的看,凑到眼前看,拿到灯下看。封面里的朴智旻冷酷又充满戒备,听从摄影师的指挥,在黑白几道光线中露出他引以为傲的半边侧脸。强烈的光线把他的睫毛照得泛白,我看着这样的他,又仿似全然认不出他。
那水声停了,接着便是沾水的拖鞋趿拉着碰撞浴室瓷砖的声音,还有水池声,洗面奶护肤品的瓶瓶罐罐开开合合的声音。响过好一阵,他带着沐浴露洗发水护肤品香味和香水混杂的气息站到床前。
我听见饮水机咕噜咕噜的叫声,又听见杯底碰上床头柜的沉闷的声音。接着床铺柔软地塌下去一块,他的手、膝盖、四肢压上来。我向塌陷的这边倾斜,转过去对上他空白的脸。
他说你在看什么?《ELLE》那期?
我点点头。又将视线转回那张封面。
我突然想到什么,撑起身子问他。我说你喜欢吗,这张封面?
他接过我手里的杂志,从我的身上越过去。他的手撑在床头柜上,另只手举着杂志凑近光。他的肩膀离我的下巴只有微弱的呼吸的距离,我侧头去看他,看他认真的侧脸挂着一副被暖光融不化的表情,仔细的审视完美的自己。
审视、监视、审视,他是这样的,如此反复。
我忘了呼吸,直到彻底透不过气。我打断他严苛的自我拷问。我说怎么样,他像大梦初醒,手撑回床上,盯着那张封面说不满意。
那其他呢?有喜欢的吗?我攀着他的小臂。
他拿着台灯一一看过,又一一摇头。为什么问这个?他将手撑在我的两侧,我在他的二氧化碳中呼吸好一阵。
我说就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结果你什么样的都不喜欢。
他只是笑,嘴唇贴近我的上嘴唇。他说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还缺点,还能更好。
我说还能怎么好?
他说总能更好。
如果我再努力点再听话点,饭再少吃一点状态更好一点,会不会拍出来的效果就更好。我问,你是不是在这么想?
他没有说话,回应我的是他平稳的呼吸和渐渐沉重的睡意。
他不会和我说什么,而我也不该怪他。只是他好累,累到即便睡着了,累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而不是藏在他身体里,都能感受到那样沉重压抑的累。
我不知道是他在和我求救,还是要我和他一样严苛的对待他,用他审讯审视的眼光去面对这个完美的、一丝不苟的他自己。
早晨他总是比我先醒的,只睡三四个小时似乎成了他的习惯,他的固定生物钟,哪怕是在有假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快天亮才入睡,又赶在我之前起来,抱着他的瑜伽垫和杂七杂八的健身器械在客厅鼓捣半天。
先前那几年我总会陪他一起熬。他在被子里掏出手机,我就会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上去。他说很烦,但我能听出来他并非不高兴。后来就不一样了,他也不再需要刻意的熬夜了,工作总在后半夜才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等他真正瘫在床上,没几分钟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我说你这样真的吃得消吗?
他只是勉强地笑一下,和我说吃不消也得吃。
你完全不用这么逼着你自己,我和他说。
接着他告诉我,他不逼自己就不会走到现在了。
起了?他把汗湿的头发撩到脑后。我去冲澡。他捞起沙发上的一团衣服指了指浴室。哦对了,他扒着墙壁停下来,指了指厨房,给你煮了点粥,锅里,要吃自己盛。
他走了,没过多久便再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我拉开凳子,凳子的声音也是哗啦啦的刺耳。端着碗坐在桌前,整间屋子里只有水声和我做伴。我从卧室里拿出电脑,放在碗前。
临近岁末,我的工作也渐渐忙起来。昨晚上刚交了一套图,早上又有人来问我愿不愿跟他们出国拍外景,包机包食宿。
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拍摄进度快的话,权当旅游了。而我的手指却停在键盘上,对着空白的对话框发呆。
那一瞬间我在思索犹豫什么?这明明也是我想要的,只需要我简单的敲下几个字就可以达成的事情,我却迟疑犹豫到不知所措。
也许我在想,我要和朴智旻一起过生日;也许我在想,要是朴智旻这几天很晚回来没带钥匙怎么办;也许我在想,他大半夜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孤单。
我很少能再见到那样的朴智旻了,那样坦然的赤裸的露出他满身伤痕的朴智旻了。而我的孤单和孤单的他,才是最初让我们彼此靠近的东西。
而现在他也是,我拒绝一切又接受一切的理由。
水声停了,沾满水的拖鞋在木地板上留下发亮的水痕。他拉开椅子坐在我斜对面,手上拿着不敢放下一刻的手机。
没吃?我问。
不吃。他摇摇头,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屏幕继续发送消息。
你不能总是这样。我叹口气,还是将这老生常谈的念叨继续拿到嘴上念。
嗯。而他漫不经心地哼出一声,表示他有听到。
我不再说下去,也没有回复手上的邀约,只是退出那个对话框继续查看其他消息。
很安静,我的呼吸和他的呼吸,沉静的在餐桌与还剩一半的凉粥间交融。
忽然的,听见他暗骂一声。我侧头,瞟了一眼他皱紧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
没休息了?我问。
你生日那天。他啪地一声将手机倒扣在桌子上,两手并在一块将他柔软的面颊搓红,又顺势拨乱了自己的头发。
我不好说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泰亨……
他又这样看我,满脸愧疚,伸出手去碰我的手背。
没事。我说。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好像没有工作,你要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这么说,心里已经在组织语言,想着该如何回绝我的客户了。
我看见他笑了,他眼里经年累积的疲惫和痛苦被肿胀的、眯紧的眼睛挤出一些。他这才点点头,和我说好。他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末了留给我一手背的余温。
他抽手去拿椅背上的外套,套上半边袖子又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右脸。
他拿上东西关上了房门,而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目送他离开,看着他挺拔的、笔直的背影和永远无懈可击的外壳。
这样的朴智旻,这样温柔柔和完美的朴智旻,我却从未习惯过。
我开始怀念他以前的样子,小野兽对着天空龇出他的幼齿的样子,燃烧着火焰的样子。我必须承认,我好怀念;我也必须承认,我无法承受所有改变。
好的坏的、让我让他痛苦的、让他更加破碎的,所谓改变。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去面对冷漠空荡的房间。时常是这样,在家办公,休息与忙碌交织,总是猝不及防地让我在某个瞬间停下来,无法抑制地思索一些无用的东西。
我在想朴智旻,我始终在想他,想我刚见到他的时候。
人不能对过去有过多留恋,只有回忆了,就意味着没有现在了,我的生活不过是过去的简单重复,附加那些无法回头的痛苦。可是我要记着,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要记着,因为忘记是一般人能做的一切事,而我选择不忘记。
我窝在沙发里,捧着那个自我与他认识之初便用到现在的相机。那时候我偷拍他,被他发现,他也从没生气过。后来我们慢慢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共识,他在我眼皮底下缓缓生活着,而我要做那个纪录一切的人。
在我的相机里,他的脸颊肉一点点陷下去,轮廓和棱角一点点变得明晰。在我的相机里,有他从年轻至成熟的一切,有他充满朝气的脸和不再活泼的眼。
早先几年我拍他,那时候他的脸颊还鼓着稚气。他和我说不要拍,笑着威胁我,我也笑着应付他,把他伸手捂着脸的样子收入相机里。他那样捂着脸,突然又哭起来,责怪自己没能更努力一点更用心一点,更加好好管理自己一些。在我眼里充满青春意味的脸颊肉,在他眼里是令人厌恶的特征。他用手挡住脸,挡住我看他的视线,可我好想告诉他,我一直好后悔没有告诉他,我好珍惜那样的你,那样小动物一样的你,连你的温柔你的威胁都是小野兽一样的,面露凶相又眼露纯洁。不要把脸挡住好不好?不要厌恶自己好不好?失去的那些东西,我们一起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而我这样问着自己,没有人应答,空空的房子和我做伴。我可以花三五年爱上一个人,花三五年让别人爱上我,用余生与他人在一张床上度过。而我始终是孤单一人,没有人会紧紧拥抱我。
我想起他的耳骨钉。某天夜晚他坐在床边卸下耳朵上叮铃作响的耳饰,二十出头的年纪里他爱戴耳骨钉,尽管我看着就觉得疼,他也做出一副自豪骄傲的样子。好久没见他戴耳骨钉了,也许二十多岁的他最终承认了年轻的自己有太多错误,有太多错漏。耳骨上的耳洞可以慢慢愈合,心上的小孔也会吗?我这样问你,你会回答我吗?
我想他,即便他就在我身边,即便是咫尺远近,我都沉默不语地,好怀念他。
那些让我难以启齿的怀念,我只能慢慢消化。没有人能与我分担,即便是他也不行。回忆于他来说是纷扰,就像他皮夹里夹住的那张七八年前的游乐园入场券,泛白发灰,模糊不清,又时时提醒着他,我们失去太多,才换来现在平庸的、不快乐的、万事不如意的自己。
这天深夜他终于回来,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他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脱的只剩一件毛衣。模糊间我看见他站在床边取耳饰,那些闪亮的小东西和戒指一样在他的身体部分留下印记。他站得离灯很近,就像下一秒要融化在梦里。
而我含混地出声,问他你有戴耳骨钉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回我的,我在听到他的答案前便再次陷入睡眠,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的问出了这句话。
我有那么多要问的想说的,能一一说清楚吗?能真的不留遗憾吗?不要骗自己了。
岁末过得很慢,平安夜、圣诞节,本来留来认真度过的节日,如今只是变成了一个与其他周五别无二致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我坐在客厅里,裹着毯子拿着遥控器面无表情地换台。家里暖黄的灯光驱不散一屋子的寂寞,我放下遥控器走到阳台,风把我的头发拨乱。我侧过脸去,长长的头发就刺进我的眼睛,一瞬间闭上眼,疼得想哭。
长长的马路在我脚下闪着一样金黄的光,街道是节日的颜色,音响里不断回响着铃铛清脆的声音,隔了老远依稀听见一点,觉得它像青春已逝的回响。
接着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响动,我转身看见他背过身去关门,啪地一下将灯都打开。十点,我眯着眼睛,去承受多余灯光给我的伤害。
他脸上带着妆,很浓,很艺术。长长的眼线半指宽,飞进他定好型的鬓角深处。他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到桌上,转身撑着鞋柜脱鞋,弯腰的时候要很小心,那是他一次拍摄中落下的顽疾。
我说你的妆好有意思,什么主题?
他说是破和立,轻轻笑了一声,又带一点叹息。
我把相机小心地抱在怀里,他一转身,就看见我站在墙边的样子。
我抬了抬抱着相机的手。我说可以吗?
他的眼神从我身上飘走,带着笑容说随便你。
他穿好拖鞋从我面前走过,外套就那样挂在他身上,也没有脱。我也不知道是光鲜亮丽包裹着他,还是他的姿态将自己装饰得光鲜亮丽。他的腰杆挺直,举手投足都是艺术,是优雅,是让摄影师充满灵感的弧度。他是自信的、完美的、一丝不苟的,是令人惊喜的偶发事件,带着一种让我在心痛与心软的苦海中反复沉沦的必然,从我跟随他的镜头里离开,走向阳台。
我察觉到这一丝陌生,察觉到他身上有意无意的淡淡的疏离感。这时镜头赋予他的,还是他长时间暴露在镜头与闪光灯的日子里磨练出的技能,抽去他的人情味,剩下漂亮的壳。
我放在快门上的手指紧了又松,不知该记录什么,这不是与我一起时的那个朴智旻。这种陌生,是厚重的妆容带来的?还是他昂贵的外衣?亦或是他自己?
我走到他的身边,他恰好回过头来。而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镜头。我看见他挑眉,眼角眉梢是计算好的迷人,连魅力都要以毫克计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愣住了,身体却来不及反应。那样的朴智旻这样被我记录下来,记录在我存满他的过去的相机里。我张着嘴发出一个音节又哽住,慢慢将抬至眼前的相机移下来,移到我的胸前。
我看着这样的朴智旻,陷入了失语的沉默。
被头发刺痛的眼睛如今又感到一阵刺痛,这不是长长的头发带来的,是长长一根刺扎进肉里带来的。眼眶红了,鼻子也会被塞住。我吸了吸堵住的鼻子,叹出的雾气又不知道要飘到哪里。
他上前问我怎么了,手扶着我的肩膀。我知道他好关切,好温柔,而我踉跄几步看着他,他脸上精致的妆容让我这瞬间的心痛变得可笑。
我说没什么,有点晕。我放好相机,和他说我去休息了。
那个晚上,我感到他在我身边,拉开被子一点点躺下来,感到体温的温度,感到他一点点从清醒到沉睡。而我一直难眠,我睁着眼睛,攥着一张他染着橘色头发的照片,天亮才阖眼。
我说不出那两个字了。我要说我好怀念吗?明明他就在我眼前。我要说我不怀念吗?我又太清楚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瓦解了,消失了,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一瞬间我和他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拼了命索要的欲求。我要纯粹的爱,他要认可。所以我想我也许不重要,也许爱他的每个具体的人都不重要。他不是要爱,是要我这样的人爱他。一瞬间我又再次感到他的孤单,那种最初让我心软的孤单。
但你始终是孤单一人,谁也不会紧紧拥抱你。
我也不会。没有“人”会。
只有爱和认可才能紧紧拥抱你。
而这是你要的,不是我能给的。
隔天清晨,我看着窗帘外边透进来的那点光,眨了眨眼睛。染着橙色头发的朴智旻带着永远的笑容被定格在那张相片里,那张相片又安静的温和的躺在我的枕边。
我太想念那样充满生机的他了,那张相片躺在我枕边,仿佛我只要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就能再回到那个橙色的梦里。这是奢望,我比谁都清楚。
可我不能放掉,放掉就没有过去了。没有过去,人也就不能成为人了。
生日那天,我没有和他一起去拍摄现场。他问我为什么,我和他说,最近好忙,想在家多休息会。他点点头和我说不要太辛苦,我低头应了,看着他收拾好东西出门去。
我看着他向门那边走去,看着他将手搭到门把上。我忽然吸了半口气,犹豫地叫住了他。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一瞬间的动作在我眼中似乎慢下几倍。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生日过了就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又老一岁。我苦着脸笑,大概笑得很难看。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说,就,忙你的吧。
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听完我的话,垂下眼出了门。门被他轻轻带上,我听见门锁咔哒的回响充斥我的耳朵,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空虚。
我坐在沙发上,将茶几抽屉里冲洗出的照片摊在身边。散乱的照片里是过去好多年的朴智旻,他的喜怒和哀乐,就连落在桌面上的一滴眼泪都被我拍了下来。照片里的他从黑发变成褐色,又从褐色变成橙色,粉色,金色蓝色。职业要求他拥有极高的素质和表演天赋,在镜头前用华丽的外表武装自己,用五彩斑斓的发色展示自己百变的风格和旁人难以企及的时尚驾驭能力。所以他的头发长了又短短了又长,颜色一变再变,锋利的下颚线一天天明显,结实的肌肉被单薄的身躯取代。还剩下什么,还剩下什么是不变的呢?
安静越久,越觉得回忆纷扰心绪杂乱。我站起身,拿了衣服向外走去。走到大街上,走到这座城市间,千万故事就在我身边上演。
我走过一个个熟悉的地方,走过我和他共同的学校,走过一起去过的游乐场,走过曾经说要一人一栋的大楼。日子在我眼前被无限具象至每个清晰的细节,而我看着它们,眼睛却透过新新旧旧看到曾经的自己。我不舍得告诉那个他,告诉他再过好多年你身边的人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告诉他他也会成为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告诉他学校附近的那一条早点铺还是倒了,现在那里是个大商场;告诉他大楼已经不再是大楼了,总有一天你要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楼塌了;告诉他我们实在离过去太远太远了,即便我拼命地留下信物留下证据留下我曾经活过的痕迹,我站在这里,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还是什么也不敢触碰。没有过去了,过去被我们自己遗忘了。
哪怕我真的执拗,真的逆着流也要抓住它,摊开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过去是假象,你我也是,我们卡在真真假假间,抹掉了一切坐标,漫无目的地等待着,等待死亡结束一切。
我站在学校门口,抬头看着十年如一日的教学大楼,鬼使神差地抬脚往里走。
诶!不能进!门卫将我拦在外面。
我说我是这里的学生,10级的想回来看看老师。
他将一本通讯录拿给我,说你挑个认识的老师的号码打吧,有老师下来接你我才能放你进去。
我捧着通讯录,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愣了一会。我要来看谁呢?过去那么多年里我再也没回来看过,我向来走过了便不愿回头。而如今我站在门卫室里出神,无奈只当今天是一次尝试,终于直面过去的尝试。
我想到朴智旻的舞蹈老师。虽然我并不与她熟识,但无数个拖着书包站在舞蹈室外等朴智旻下训的夜晚,我都趴在窗户上,看着朴智旻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面前是这个总有些严厉的老师。
键入数字,我还是打了这个电话。嘟嘟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回荡,一声比一声长。
电话挂断的时候我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看着挂断的界面,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门卫问我电话接通了没,没接通就再找一个老师打也行。而我看着手机息屏,对着门卫勾了勾嘴角。我说不用了,下次来吧。
可我知道再没有下次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很多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决定的。这个瞬间,久旱终于遭逢甘霖,长跑终于看到终点,骆驼终于被千斤重的稻草压死。在我还没有意识的时候,这些过程被悄悄完成了。我终于来到这一点上,决心与一切痛苦割席。
我是骑车回去的。骑车的时候风从我脸上刮过去,不良的视力让眼前的灯火变成一连串的光点。空虚之感就是这样将我包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数十年来我从未有过怀疑,是因为我正脚踏实地的站着,风从我脸上过去的那个瞬间我能感受到冰和冷;这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是因为眼前梦幻的一片光,是离我越来越远的过去和未来,我被时间抛弃在这里,站在幻觉之上,幻觉之下是入地三尺的历史的废墟,过去现在将来的废墟。
这瞬间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的不只有过去,我失去的太多太多了。时间从我手中流走,落下压碎了过去,压碎这场活着的幻觉。
恍惚间我看见他风风火火地向我跑来,头发是张扬的橙色,身上穿着好多年前的一件大衣。他身上流露一种气息,陈旧的过去的停滞的气息。我屏着呼吸,不想让这股气息,一点点敲碎我的心。
他大概跑得很急,额角留下橙色的水滴。他和我一样努力,一样的想要留住过去,甚至想到要让过去在他身上重映。可你看,是会褪色的。
隔得很远我看他,他模糊成一个小点,又被我心里那双手一点点擦干净,把蒙着他的那片雾擦去。我想起他和我靠在街角肮脏的巷子的墙壁上,冬天,冻得人僵,他拿出打火机把烟点了,学所有自由潇洒的人用吞云吐雾和落了满肺的灰表达自暴自弃的倔强。可他不会抽,他是笨拙的,满满一口烟雾堵在他的喉头,被他温暖潮湿的口腔包住。他一下笑开了,烟雾在我面前汇聚,把他的脸遮了个干净。我等那烟雾散去,听见他在那头嘶哑的笑,剧烈的咳嗽声让烟雾都抖震。他笑着笑着,眼泪涌出一大股。他说太苦了,不抽了,夹着烟的那只手一松,那片微弱的火光从他手里离开,在他沉重的鞋底,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也站着,时间停滞在此刻。
我看着他的头发,被风吹起一片又一片。可哪怕你把头发染成橙色红色粉色蓝色,把你惯会迷人的面庞戴上过去的面具,把你的声音放轻,用那种温柔的嗓音和我说你也想要过去,你也不想忘掉,你也没有办法,把你的双手伸到我面前,用你的怀抱给我最真实的感觉,可是此刻我双脚离地头晕目眩,真实和幻觉在此刻紧张的扭结。它们都痛苦,痛苦不分彼此。
可我会相信吗?我敢相信吗?缝隙中的你,脆弱的你,被你亲手抹掉的你自己,被我们、被时间、被世界遗忘在过去的你自己。是我们把我们变成了遗孤,是我们用回忆勒紧彼此双方的脖颈,是我们亲口说的,死在幻觉里吧,死在回忆里吧,死在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踏足的过去吧。
而我在梦里漂泊,哪都不是归途。我杀不死、抹不掉、捻不灭,我在梦的边缘没有期限地游荡,我和时间在山崩地裂前的这刻,在这一点上长久地坐着。
我好想说话,那股力量在我心中翻涌,我知道时候到了,我就该走了。击垮我的不是幻觉,是莫大的虚无。
那个瞬间,那个你把变动不居的自己装进过去的皮囊欺骗我中间断裂的这些年全然不存在,欺骗我你从未变过的瞬间,我便不存在了。爱变成了玩笑,我的实体被荒谬占据,只剩虚无。
所以我松手了,我对他笑着,相机从我手上脱落,砸碎,散落一地。
就让幻觉成为幻觉,让过去被消解吧。从前、现在、未来,汇集一点,生死无限。
临别前,我看向他。
我爱人的脸上闪过,寂寞的一瞬间。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