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家庭故事Day2：生活不是景觀

第二天：記一個讓你對家族產生有好奇心、有興趣的事件。例如是，找到一張照片、一些信物，又或是聽到一些故事，讓你想了解家庭歷史或長輩過往的經歷，又或是，想對這段家族歷史，一探究竟的。

我爸那邊的親戚已經很多年不來往，我對那一方親戚總是忽略不計的。我媽又是極度戀家的人，她在一個大家族裡出生，大到每家每戶都有五六個孩子，大到根本分不清誰姓什麼、什麼輩分。

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對媽媽那邊的親戚產生興趣，因為無論什麼時候回去，都能有一群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孩陪我玩。那些小孩好像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外婆家在農村，有田地、老牛、土路、三輪車的尾氣。小時候我們喜歡去糧站蕩鞦韆，搬三條長凳上三輪車，坐在上面搖搖晃晃地兜風。

某一年大舅家的姐姐來到武漢，暫住在我們家。她說來武漢找工作，做了一段時間又回去南昌。隔了兩三年，再回去時她已經結婚生子。從父母口中聽到認識的姐姐結婚生子和親眼見到她懷孕是很不一樣的，更何況我認識的是那個年輕活潑的她。小學畢業的夏天我和父母一起回外婆家，我在她新房的門口看見她，她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孩，抱著她微鼓的孕肚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目光無神地望著屋前的空地。這對我來說是絕對恐怖的景象，僅僅兩年她就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模樣，整個人像被抽乾水分，迅速乾癟下去。

再過幾年，從小和我一起玩的兩個表姐也相繼結婚。2018年以後我便不再回去了，2018年的秋天大表姐便結婚、接著是二表姐。她們從鎮上的房子離開，住進新房。我沒有回去，因為我無法面對和我年齡相仿的姐姐們結婚生子，無法面對她們也變成那副雙目無神的樣子。

23年我選修了紀錄片課，我想要拍一部關於表姐們的紀錄片，於是23年的寒假，剛剛解封的冬天，我和媽媽一起回去。

我再見到了他們，整座農村已經塞滿各式各樣的歐式自建房，只有外婆還住著原來自家蓋的木頭房子。外公是村裡的水錶員，總是揣著他的小本子騎著摩托挨家挨戶看電錶、水錶。新年他常在家，家裡親戚多，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拜年。人最多的時候要坐滿三四張圓桌，大多是女人帶著小孩，男人們坐在飯桌上抽煙喝酒談天說地。我看見唯一一個抱著小孩的男性親戚，他左手抱著的小孩還不會下地走路，右手掐著一支抽了一半的煙。他就這樣抱著小孩吞雲吐霧，我把他們都拍下來了。因為要拍紀錄片，與他們相處的時間裡我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觀察他們的生活，觀察他們的行為。我媽在我身後用方言談論著隔壁親戚還沒結婚的小孩，說到女方年紀輕就想要更多彩禮，大聲笑著「她年輕能年輕幾年嘛！」

我在每個飯局上如坐針氈。抽煙的親戚、狂跑的小孩、亂丟瓜子皮的婦人、被栓起來吃著剩飯的狗。這麼多年，好像什麼都變了，其實又什麼也沒變。小時候常待的那間大屋已經鎖上，變成了危房；我往田裡走，路的盡頭該是一條通往村外的土路，現在已經是車來車往的高速公路。外公沒有讀過書，一輩子生活在村裡。他從抽屜裡翻出紅寶書，給我們看他年輕時候的相片。他一輩子去過的城市很少，每年只有年末這會兒熱鬧，一大幫親戚吃了飯就走，只有我媽和姨媽偶爾會留下來過夜。外公整夜放著電視睡覺。

我在車上問我媽關於姨媽家的事，她才告訴我姨媽打掉了很多孩子。在我弟弟出生之前，我媽也打掉了很多孩子。這些我都遲遲才知道。姨媽上過節育環，總是腹絞痛，內褲上每天都有血。於是她取下來，又懷了三哥。生完三哥，她又上環。原本不打算再生，但仍然懷了四姐。她把環取了，又生了四姐和五弟，再上環。

我聽得想吐，我說就不能避孕嗎？為什麼要一直生？我媽只是歎氣，說哪有這個錢。姨媽家五個孩子，五個初中輟學出來工作。大哥至今還和姨媽住在一起，他和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一家四口擠在鎮上房子的主臥裡。那個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隔出三間房，裝下八個人。

我不敢想象這樣的生活，有時身處其中甚至忘了記錄。今天晚上看見大表姐發朋友圈，講她公公因為她沒有生兒子、暫時又不願生二胎刁難她，要她死出去。我忽然就想起那個冬天我最後去的地方就是大表姐的公婆家。姨夫帶我過去，兩個小孩三五個大人，男親戚坐到火爐邊烤火抽煙聊天，表姐一個人在廚房裡忙前忙後。客廳墻上什麼也沒有，只貼著一張巨幅的送子觀音。一大桌菜，表姐一個人做；一大桌剩菜，表姐一個人收。她跟我說，你叫姨夫過來一起幫著收，姨夫哈哈笑著告訴我你是女的你去收吧。表姐聽了氣憤地抹桌子，罵他怎麼好意思指使客人。但我不幫她，她就要一個人收一大桌剩菜，掃一地煙頭和瓜子皮。

最後我還是沒能拍夠素材，因為更多時候我都被生活震懾住，不自覺地捲入其中，變成景觀的一部分而非記錄景觀的人。也許我還不能完全抽離，所以那時的我無法順利地將拍攝推進下去。紀錄片課報選題的時候我講這部片的核心是「生活不是景觀」。農村不該是城市人眼中的奇景，它本身並不是一種可以輕易走進又隨意抽離的片場。它是一種具體的生活、具象的漩渦，一種真實的血淚和痛苦。無論是它的歷史還是生活本身，都不該是被刻奇模仿的對象。如果我有機會再重拍這部紀錄片，再拍一部故事，我想我還是會選擇誠實的記錄、誠實的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