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尾声:二月寒和春天----以此纪念俄乌战争爆发三周年

萧萧落木
·
(修改过)
·
IPFS
教授笔记,俄乌战争,日常思考

虽然这个城市史无前例般地一月份下了两次雪,但进入二月之后天气一直温暖如春,有的时候甚至有点初夏的感觉,一天我去散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运动衫,感受着阳光,鲜花,温暖。

怎么也没有想到,中国的“立春”都过了,从这个星期一开始,气温骤降,昨天白天的天气,最高气温竟是摄氏三度,我觉得也是史无前例一般。查看本地天气历史,这是十年来二月最冷的一天。上次如此之冷还是2015年二月二十日。十年!我完全忘了十年之前的寒冷,人对过去的事情居然如此容易遗忘。

昨天周四上午寒风,我在阳光里开车回家,穿过小路,一路的树林本来都有浅绿色了,此刻却突然回归枯褐色,冰冻的天气把春芽给冻住了,昨天和今天的冷风嗖嗖,这些春芽都掉了,特别是我的公寓窗前的树,每年都是这样,每年在树发出红色的春芽之后都会有寒风带走这些春芽。这次之后再出现的叶芽将茁壮生长,春天的确已经到了,虽然此刻的天气仍然是寒风凛凛,今天气温开始回升,此刻是零下七度,但今天白天要回归到摄氏八度,到下个星期二,气温就会升到华氏69度即摄氏21度。从城里到森林木屋的路,全是树林,阳光下的树林闪烁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春天已经在空气中闪耀了。

此刻正是清晨,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阳光中的树木,看阳光怎样一点点地在树木的身上披上霞光,不到半个小时,树林里已经是满目的阳光, 我想:这是冬天的尾声,这个冬天在几天之内就要过去了。

冬天要过去了,历时三年死了几十万人的俄乌战争也快结束了,虽然此刻炮火还在俄乌两国的土地上轰响。 明天就是俄乌战争起始的三周年。三年了,俄乌战争最终以美国始乱终弃而结束,用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话说就是俄国的全面胜利,他的原话是:“Russia is in the driver’s seat” (俄国在司机的位子上),俄国将决定战争怎样结束。这个结果,是他这三年里一直不停地说的,为此,美国主流知识界很痛恨他,我曾经喜欢的美国历史学者和记者安·艾波鲍姆(Anne Applebaum)在俄乌战争早期把米尔斯海默叫作:“普京有用的白痴。”在推特上大骂米尔斯海默。

乌克兰在哭泣。我看着乌克兰总统接受记者采访的愁苦的脸,悲伤的眼神,满心同情。我能感受他的被伤害、悲伤、痛苦、绝望,以及没有退路。他必须出卖乌克兰的矿产和资源,这是他最后可以出卖的东西,换回来的将不是永久的和平,而是永久的被剥夺。我对他昨天拒绝在美国的稀土矿协议上签字,表示敬慕,他拒绝出卖。

但我的年轻朋友亚历山大不这样看,他认为泽连斯基是咎由自取,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乌克兰的损失。我为泽连斯基辩护:他是被英国当时的首相波里斯·约翰逊逼着不在四月初的伊斯坦布尔和平协议上签字的,是美国不让他签字的,怎么能赖他?亚历山大冷笑:“泽连斯基不懂地缘政治,听从美国指使就是自己的愚蠢,任何国家领导人都应该首先考虑自己国家的利益,而不是被逼着做事情。”亚历山大是马基雅维里的信徒,对泽连斯基毫无怜悯。我只好叹气,说,基辛格是对的:做美国的敌人可能很危险,但做美国的朋友肯定致命!(It may be dangerous to be America's enemy, but to be America's friend is fatal.”―Henry Kissinger).

还有两天就是这场战争的三周年。三年前,这场战争打响的时刻,我震惊地看新闻,听分析,完全卷了进去。我跟朋友讨论,我站在跟主流媒体完全不一致的立场上,我站在西方知识分子诸如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克里斯·赫杰思(Chris Hedges)、亚尼斯·瓦鲁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杰弗瑞·萨克斯(Jefrey Sachs),约翰·米尔斯海默 (John Mearsheimer) 等等人的队伍里。我谴责俄国发动的战争,并对美国挑动怂恿支持乌克兰去跟俄国用武力对抗表示巨大的愤怒。因为跟着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我相信,这是美国试图强迫俄国屈服的战争,美国一直希望俄国永远趴下,对普京的俄国怀着巨大的恐惧,所以这场战争,是一场代理人即利用乌克兰打击俄国的战争,这场战争乌克兰将以无法想象的失败告终。

米尔斯海默教授早在2014年就指出,乌克兰的战争将是美国的错,他说:这是美国强加给俄国的战争,他预测,俄国将最后拿下乌克兰40%以上的领土,即乌克兰八个靠近俄国的州,乌克兰最终国将不国,成为一个彻底失败的国家,一个“没有能力的破败的国家”——Dysfunctional Rump State。米尔斯海默教授如此说的时候是2022年的三月,三年前。(www.newyorker.com/ne...

记得2022年三月初的春假,我家来了几个年轻人,我们讨论这场战争。在讨论中,我热情最高,我当时说,泽连斯基已经被载入史册,他带领乌克兰人民抗争,但这是一场兄弟阋于墙但战争,这场战争本来不该发生,而最后的结果将对乌克兰非常不利。我是跟着我阅读的知识分子们说的。我并没有什么真知灼见,我们都是我们阅读与分析的产物。我当时还把克里斯·赫杰斯的文章《最大的恶就是战争》(The Greatest Evil Is War, scheerpost.com/2022/...),转给了我的几个年轻的朋友,但是没有人理会我,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个年迈的老师是疯了,因为我认为普京发动战争是错的,但更错的是美国政府,因为美国政府用各种手段迫使普京不得不发动战争。

2021年12月普京政府给拜登写信,递交他们写的协议草稿,要求与美国合作,要美国做出法律保障,北约不对俄国构成威胁。(www.brookings.edu/ar...)。那个月普京和拜登通了两次电话 (12月7日和31日)讨论减轻俄乌冲突的可能性,但拜登根本拒绝普京的要求,两次通话都不欢而散。拜登除了威胁普京之外,没有做任何协商。美国当时很自信,认为战争将对自己极为有利。萨克斯教授当时给白宫打电话恳请白宫跟普京谈判,因为战争迫在眉睫,但白宫嘲笑萨克斯教授,你一介书生,国家的大事是你管的吗?

战争在美国的怂恿下爆发了。3月28号,一个月后,泽连斯基派代表在伊斯坦布尔跟俄国会谈,同意停火,基本达成了协议,正因为如此,俄国撤兵,就在协议要签字的前夕,4月10日,波里斯·约翰逊来到乌克兰,告知泽连斯基,美国和英国将支持他们打到底。泽连斯基不但撕毁了协议,在本国代表团回国后,还立刻枪毙了代表团的首席谈判代表,说他答应签定条约,是国家的叛徒。

我每天看战争发展的新闻,西方的报纸全是对俄国的制裁将很快发挥作用,一万两千多项制裁将把俄国彻底打垮。当时住在乌克兰的自媒体记者们访问乌克兰的老百姓,我看着流离失所的人们在逃难,每天都目瞪口呆,不理解美国为什么怂恿和鼓励这样的战争发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战争开始颠覆我对美国政府的认知,这是我来到美国后二十八年里的第四次认知被颠覆。我突然意识到,我每四年对美国的认知被颠覆一次,这场战争让我重新看美国政府的对外政策,引领我学习阅读美国对外政策的历史。因为天性,我对任何欺负人的群体都极度厌恶,我痛恶1900年八国联军对积弱的满清政府的欺负,我也痛恶西方七国对并不强大的俄国的欺负。我从来没有想到西方的主流媒体对美国政府的作为毫无质疑,他们跟着战争的叫嚣让我震惊得无法理解。

直到这时我才深刻地理解了原来美国左翼知识分子对美国的帝国主义的批判是有道理的,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以前这些批判,我都不当一回事。2022年3月3日我阅读了位于南非的印度裔知识分子维伽伊·普拉沙德Vijay Prashad 出版的《三大洲:社会研究》里的文章《当局势极度紧张之际,和平乃当务之急》,我开始关注他,常常读他,阅读他发到我信箱里的文章,到今天我已经收录了他133 篇文章。(thetricontinental.or...

赫杰斯和普拉沙德的文章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当时也写了三篇小文:《乌克兰:一场改变世界的战争今天爆发了》(2022/2/24),《乌克兰,我为你哭泣》(2022/2/25),《和平运动:让我扩大你的声音!》(2022/3/27)。我痛斥美国起始的这场战争,我为乌克兰被卷进去而哭泣,我知道世界将改变了。(乌克兰,我为你哭泣 ),(乌克兰:一场改变世界的战争今天爆发了 ),(和平运动:让我扩大你的声音! )

呼吁和平运动,特别是我看了乌克兰和平运动者尤利·施莱申科的呼吁,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我支持。只有和平运动才能制止美国到处挑动的战争,多年前阅读世界和平运动,我觉得和平运动是唯一的我认为值得加入的运动。我甚至因此加入了和平运动会议,虽然这个组织非常小,活动也不多,当他们开会的时候,我就去支持。

位于德国的席勒研究院((schillerinstitute.co...)是德国和平运动的中心之一,他们经常开网会,我几乎跟着他们听了两年的会议,这里大多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反战人士,他们是比我大一辈人,我听他们的讨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们,他们以历史为坐标,指出这场战争的性质:这是一场牺牲乌克兰人民的战争。他们呼吁和平。

因为我写的小文都在微信公号上发不出来,我的博客都已不再能发表,也因为跟朋友们的意见不合,我沉默了,虽然三年来我跟着这场战争的步伐,走了每一步,我每天都花时间看文章或听文章,我跟着战争一起走过了每一天。我在远方的战争里成长,变化,变老,战争让我看到西方的虚伪和可笑。

记得2022年5月我在德国带着学生,跟陪同的德国方面的人一起聊天,德方的陪同说,这场战争对德国不会有影响,因为普京病入膏肓,我听了惊奇地大笑,简直不相信他们这样说, 把希望寄托在普京的身体上?临去德国前给我们上德国介绍课的德国教授也说,这场战争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忍不住提问题:你觉得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呢?德国教授说:“很快的,德国和西方的武器到了乌克兰,战争就会迅速结束。”我回家对老伴说起德国教授的话,老伴也相信,说:只要德国的豹二坦克进入乌克兰,俄国就会彻底失败,战争就结束了。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事实证明,什么先进武器都没有帮助乌克兰胜利。

战争每天都在深入,乌克兰人在流离失所。2022年6月初我在爱沙尼亚的首都乘长途汽车去里加,身旁坐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乌克兰女孩。她的英文说得不错,她告诉我她是从马里乌波尔出来的,那时马里乌波尔围城战刚刚结束不到两个星期。她说她去波兰,她的父亲在那边找到工作了,她去找父亲去。我问她:你的家人呢?她脸转向车窗,洁白漂亮的面庞全是悲伤,金色的长发盖住她的半个面庞:我不想谈,我不能谈。她说。在里加我跟两个女孩子相遇,我们照相聊天,她们都是从乌克兰出来的,要去英国,我问为什么不去美国呢?她们说,英国会给她们提供六个月的住房,这样她们可以站住脚,找工作。2023年5月,我在伦敦的一个咖啡店喝茶,服务员胖胖的,她是从乌克兰来的难民,她跟我聊了很长时间的天,她说到回不去的乌克兰,也不再想回去了,她已经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一个亚美尼亚的小伙子。我祝福这位胖胖的姑娘,想到一年前的那两个女孩子。

战争每天都在深入,我除了关注和阅读,除了对支持战争的人的愤怒,对理解这个时代的渴望,我什么都做不了。一个年轻的朋友提醒了我,我再次阅读白俄罗斯俄语作家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和《我还是想你,妈妈》。阿列克谢耶维奇母亲是乌克兰人,父亲是白俄罗斯人,写作语言是俄语,她出生在前苏联的乌克兰。她写的关于战争的记忆和故事让我经历战争的残酷。我沉浸在这些书中,有时掩卷哭泣,老伴认为我疯了,为远方的战争哭泣:“除了你,今天在美国,不会有人为乌克兰哭泣。”他对我的哭泣不满,甚至生我哭泣的气。我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无法跟在中国的朋友就此事多谈话。

战争初期,因为我对这场战争的批判态度,引起了陌生读者的注意,一个电影院做放映的陌生年轻人在2022年2月25日那天给我写信,请我讲解俄国电影《自己去看吧!》(Come and See, 1985),在他的邀请下,我看了这部俄国的杰出的反战电影,做了一些研究,准备自己的讲解,但最后因为疫情,这场电影的讲解没能如期进行,而我却交了一个年轻的至今我还不知道姓名的微信朋友。

这场历时整整三年的战争要停止了,如同冬天要过去了一样。我为现任美国总统结束战争的决定欣慰,虽然他的目的并不是解救乌克兰,而是希望甩掉这个失败的包袱,我也完全反对美国表达的对乌克兰的赤裸裸的帝国主义的经济殖民与掠夺。

我必须承认,我更愿意相信米尔斯海默教授的预言:战争不会结束,只会冷冻下来,却可能随时爆发。真正的悲剧是乌克兰国破家亡,国破却山河不再;真正的悲剧是欧洲的衰弱,欧洲对世界五百年的影响到此结束了,庆幸的是西方殖民主义将彻底完结,法国军队正在从非洲国家一一撤走;西方天天普世价值喊得震天响主流媒体的根本失信,他们对西方老百姓的欺骗和自我哄骗到了不能让人再忍受的地步。

再长的战争也会结束,再多的人死去生活也会滚滚向前,春天就要到了,这场改变世界的战争要结束了,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那是什么样的新时代在我们的前面呢?

2025年2月21-22日。以此纪念俄乌战争爆发三周年。


svetlana alexievich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