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木材

寫一段在關係之中的鬼故事。可以是親密關係、也可以是職場、友誼。它可能是一個令你感到匪夷所思的事件，而回頭想去又發現深藏於你們的關係來源之中；你可能已經逃離，卻又因為難以言說而感到不甘心或者放不下。

朋友戀愛後，開始對她感到不耐煩。絕對、唯一、最… 許多這樣誇張的字眼出現在她口中，好像她生下來就是半塊帶著鋸齒的圓，來到這世上則是為了遇上能夠完全咬合的另一半。無謂的玩笑反覆的爭吵黏膩的依偎，密密麻麻從網線那段傳過來，我與她一同食過蜜糖，也咽下苦瓜。

曾經精靈一樣的人去哪了？聖誕節前的某天突然被很小的分歧徹底激怒，我們的意見不一本不是什麼大事，但在她說只有女友和她想法完全一致後我卻感到無比的惱火：為什麼一定要和另一半一樣？到底有什麼意義？如果全世界只有那一個人的觀點重要，那來和我說做什麼？

我留下一句很傷人的話，也很久沒再和她說話。

和家人關係不算好，長年以來，朋友取代家人的位置參與我人生太多重要的時刻。為什麼竟會想要放棄這樣彷彿血脈相連的朋友，為什麼這樣無法忍耐，為什麼我永遠沒法好好說話。

連是為什麼起了矛盾都幾乎忘了，細細的導火線也好，輕輕的一根稻草也罷，只是那個爭執發生的時間太不湊巧。沈默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像一塊塊巨石壘在心口，我越來越被困在自己的地牢。

但其實我比誰都知道我有多麼珍重這個朋友。

對太美好的事物總是抱著悲觀的心態，用一種知道它遲早會結束的眼神注視著，世上能善始善終的東西到底還是太少了。不好的預感像一隻時不時倏地閃現一下的鬼影，每次一出現我就緊張得像被電擊，在虛空中揮舞雙臂極力驅趕。明年的生日我們還會這樣親密嗎？下一次和其他朋友一起視屏電話會是什麼時候，上一次會是最後一次嗎？

終於再次與她聯繫後，驚訝並痛苦地發現我們有著一樣的問句和恐懼。很久前一起旅行時蹲在路邊唱歌，她說唱到「就像命書中批過，在最後都化作烏有」時，心裡對這段友情有很不好的預感：可當時明明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千金不換的夜晚。

她說她總是一個出來解決問題的人，所以她會一次次來找我，給我台階下。我好像完全相反，我只想埋住，躲起來，最後眼睜睜看著自己毀掉無比珍貴的關係。很匪夷所思不是嗎。太多時候我其實都在假裝聽不懂言外之意，太多時候我都故意不去踩遞過來的台階，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我特別希望朋友意識到原來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希望她意識到之前是看錯我。好像真的被「鬼」奪舍。

那其實是一種心魔。不相信自己會被，或值得被好好地對待，所以在她說她曾經是那麼愛惜我後，我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感動，而是惱怒。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似乎這段友誼只有像印證了那些不好的預感一樣毀掉我才會舒服：一種「看吧我就是維繫不了任何珍貴的關係，我就是一個不值得被好好對待的人」的自暴自棄心態。

但在意識到這次好像真的會失去這個朋友的時候，我的世界升起無邊無際的恐慌。五六年前，在急速崩壞的年歲裡結識她，我們像兩塊浮萍一樣的飛地，淋同一場暴雨。沈浮，掙扎，多麼難的路都一起走過了。雨停後天到今天都沒有放晴，低沈的大氣壓下她就這麼一直陪著我在不知方向也沒有盡頭的荒原上行走，「清苦純粹」——她用這四個字形容我們的關係，像浸泡了太多眼淚的木材。春去秋來，年輪的增加根本上來自生長的脹痛，難耐的痛苦她陪我捱過太多，而我卻要在長出下一圈年輪前失去她嗎。

冷戰了足足一個月後說開了很多，也看清自己曾經對她戀愛膩歪的惱火來自於害怕她全情投入最後受傷害的擔憂，我們終於漸漸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每天還是和她有聊不完的天，心裡的窟窿慢慢被補上了，極盡悲觀的心魔的利爪好像再也無法勾住我，但我卻尚未從後怕中走出來。一陣一陣脊背發涼的後怕像冬夜的海浪拍在身上，撕心裂肺哭了幾次，把賭氣時一滴都沒流出來的淚釋放了大半，終於明白這段友情的重量。

「生死之交當天不知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