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痛
我在十七歲第一次看到她:困倦的夏季午後,坐在餐桌前上數學家教課的時候。披肩髮,不長也不短,背影輕快,不胖也不瘦,拉起我的手就走。
數字和符號一串串絞在一起,知識往腦子裡灌卻又像漏斗一樣從耳朵流出來,老師的嘴一張一合,頻率大概是我打架的眼皮的三倍。坐如針氈的每一秒,心裡哀求著:「有沒人可以把我救走,隨便什麼人都好!」
她就出現了。家中的餐廳和我的臥室隔著一條短短的走道,常年不著燈,右側原是嵌著一組乳白色櫥櫃,後來被時間染成米黃。她始終背向我,而我好像也未好奇過她的臉,只是很安心地隨著她離開鋪滿試卷和稿紙的桌,滑向睡房的肚內。
之後的數年我有想起過她,卻沒有再見過她,直到舊年十二月。在異國獨自發著高燒的一晚,藥片吃得太多而正餐吃得太少,胃痛難忍。昏睡又甦醒過來幾次,眼淚已經流了滿面,床在窗前。忽然一年多前跳樓未遂的記憶和胃裡的嘔吐物一起湧上心口,接著又被一陣更劇烈的後怕淹沒,那一刻手反過來死死抓著腦後的床欄,阻止自己吐在床上或阻止那段記憶翻上來,一陣戰慄。那個像被鬼推著無意識翻身下床的四月凌晨,也是一樣半夢半醒地失眠,打開玻璃門經過洗漱台,好幾把大家不要的木凳堆在陽台邊緣,就那樣直接站上去,但藍牙耳機還掛在耳朵上,先前為了哄睡設置的音樂定時器還沒關,一首好聽但不那麼常聽的歌正在播,剎那間魂魄歸位,若無其事地從凳子上退下,轉身回到房內再次嘗試入睡。一小時後天光煞白,可以聽見鳥叫,兩小時後準時起身去上早課,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這兩年偶爾腦海裡閃過那次經歷也沒有任何的情緒,沒有不安、沒有恐懼,好像面對一片寂靜到黑暗深邃的海面,你知道它壓抑了太多,但不知道海平面下究竟藏著什麼——或不敢知道。而十二月的這晚忽然又看到她。回望時光隧道時看到一個熟悉的、好久不見的身影站在那,看到是她在那個陽台抱住了我。我站在凳子上,她舉高雙臂只能抱到我的腰,臉貼著我的肚子,沒有說話只是抱著,半長的頭髮散在肩膀,我還是沒見到她的臉。
剛剛過去的一月,新認識的好友生日,去她家慶祝。出門前簡單化了個妝,用捲髮棒燙了一下髮尾,在吊帶內襯外邊披上亞麻色針織衫,最後套上羽絨服。那一晚聊天喝酒,吃乳酪餅玩問答卡牌,逗小貓,說真心話,打雪仗…… 無比愜意,無比輕快。午夜,離開前與她拍了兩張即影即有,暈乎乎回到公寓倒在床上回看相片時忽然一驚,也流淚了:是妳嗎?披肩發,勻稱的身型,瘦長的脖頸,笑起來咧得很開的嘴角和月牙一樣的眼睛。那個前來搭救我的姊姊,原來是妳啊。
名為青春期的那個階段太痛了,讓我的靈魂在疲憊中迅速地衰老去,像一個無法承受壓力後坍塌的黑洞最後爆裂開來,落在全身灼燒成大小不一的創口,所以無數個我要從無數的未來「回去」,填補它們——而這種對無數更強大自我的需求與精神分裂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但那些個在懸崖邊緣流淚的時刻,因為能感受到來自未來或平行宇宙的某一個我在不厭其煩地回來擁抱當下的自己,所以也就這麼一直活到今天了。
謝謝妳,我心裡的鬼,我的姊姊,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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