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比思维别太当真
某人在网上说,如今网民读书能力退化严重,需要依靠知识博主,把书本嚼碎了,吐出来,再喂给我们吃,直接读原著就会消化不良,非得靠这种一口一口喂的方式才能有所理解、有所吸收,十分恶心。
喂人吃嚼碎的食物当然恶心,但是,把自己理解的知识整理加工后,转述给别人听,这种行为怎么能叫恶心呢?为什么非得把这两种不相干的行为相类比呢,为什么非得把一个原本很正常的授业解惑的行为,比作一个看起来好像有点恶心的婴幼儿行为呢?
知识博主的听众和嗷嗷待哺的幼崽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都需要借助外人的帮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如此,两者依旧差异巨大。幼崽需要母亲帮助,当然是因为自己没有觅食的能力,只好依靠母亲。而听众需要博主帮助,也可能是因为希望快速获取知识信息,是想节约时间,而并非自己没有阅读的能力。
稍加推敲,就会发现这种类比在逻辑上根本站不住脚。类比本质上是一种修辞手法,不是讲逻辑。中国人太喜欢用类比去讲问题,最后经常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例如自古以来对性善性恶的讨论。再比如谈到国家,有人说国是身体,家是细胞,没有细胞就没有身体。还有人说国是干流,家是支流,干流枯竭支流也就阻断。只要你愿意,国家可以被比喻成任何事物!
类比用得太多,语言太过修辞化,结果就是讨论不出什么共识来。人人都可以做诗人,但诗人总觉得自己的诗句写得最好最美,对别人的诗句多多少少会不屑一顾。美是可以容忍主观性的,但共识不是在讨论美,不是在讨论偏好(如邓晓芒调侃,有人常讨论辣好不好吃),也不是讨论某个比喻用得是否精妙,而是在讨论逻辑上能被证实或证伪的事情,能容忍的主观性十分有限。
但修辞语言也并非一无是处,George Lakoff认为隐喻具有认知功能。我们对抽象概念的理解很可能就来自看似非常无厘头的隐喻。例如把时间比作河流,从而感知到时间的方向性。再比如把道德低下比作污秽(道德高尚比作干净,例如“贞洁”),从而对低道德行为产生生理上的恶心和不适。
我个人非常喜欢George Lakoff的一套理论,也由此引发了一些感想。我觉得应该要多多发扬修辞语言的认知功能。例如神秀与慧能最有名的那几句偈子。神秀写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看后做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偈一出,神秀的菩提树和明镜台的比喻顿时就显得落了俗套,情感通畅了许多,认知也更进一步,不再为身心所执。这可能就是一种“启发性的修辞”。
回看那位网友的发言,如前文所述,他不是在讲道理,那么从修辞学上看如何呢?我认为他的目的并非启发读者观众,没有认知上的进步,反而是在重复之前已有的陈词滥调:读书要靠自己,要刻苦,不要半途而废,不要投机取巧等等。这些大道理我们都听腻了,但他用修辞将其重新包装一番,使得情感更加饱满,表达更加有力了。结果就是强化了我们已有的那些认知,这个体验其实非常枯燥无趣,想想老师父母不厌其烦地跟你重复那些大道理,多么痛苦!再加上他的修辞本身就没什么美感,进一步减少了阅读的乐趣。
所以这样的修辞也难免让人怀疑使用这些修辞的人的企图心。他们是不是想通过发扬师长的教诲来强调自己地位高人一等呢?是不是想借师长之名控制别人呢?为什么要以修辞做如此苦大仇深的宣泄?人家只不过是看了看知识博主,就要说人家恶心吗?
修辞说到底是创造美的学问。首先要有创造性,语言要常说常新,周围陈词滥调太多,才发现要玩出新意有多困难。其次要有美感。耶稣基督非常懂修辞学,他说“爱你的仇敌”。当然不是说有人追杀你你还要跟他大谈博爱,那样太迂腐。而是说要即使调转方向,你一爱他,他便不是敌人。这便是启发性的修辞带来的美感,一种范式突破,一种韧性,避免自己陷入苦大仇深而丑态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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