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ight will wait
Between this sky and the face turned towards it there is nothing on which to hang a mythology, a literature, an ethic, or a religion – only stones, flesh, stars, and those truths the hand can touch.
– Albert Camus (1)
你說，你不會形容那種藍色，晨光或黑夜延緩未至，海潮的聲音讓你輕微暈眩。「像金屬氣化的冷光，透明深邃，覆裹它觸碰的一切……」於是你寫，此刻無以想像，映入眼底的景物凝凍──樹丫殘枝吹散一地，塔樓上的燈緩慢轉動，舊被布般的積雲底下，遠處幾隻拖船拉著疊滿貨櫃的貨輪入港，海面稀薄的霧氣閃著一層淡光，白色水沫一再捲起，海鳥逆著風降落近岸的泥濘，淺灘之間堆著無數死去的貝殼。你以為這已經是故事盡頭，終結與起始如蘸水的色塊疊染──甲板間艙、尾樓中幾個相連的艙室，山鑾與海灣，上世紀蓋的卸貨倉庫裡再沒有買賣奴隸與囚人。你把圍巾拉緊，再拉緊一點，只是貪圖衣料貼著面頰的柔軟觸感。
你佇立海的前面，目睫非常細微在動，在滯弛的時間中不可靜止，或是遲疑了一下，回頭好像要看看，還有沒有人，有沒有人看到自己，才坐在一處下海的石階梯上，等待甚麼似的，衣袖與圍巾有時隨風掀起一角──渦爐與壓縮機、氣閥的噪音在鋼板之間迴蕩，走廊上的燈泡散發著光──風把你的頭髮吹散，你的臉一再被糊掉，嫌疑或隱暱，側影看不清表情。「這片海跟記憶中的海，是否如一？」或站或坐在海邊那人，其過往不可覆述。你無能解說人物的存在，沒有未來何以應允。你可能只是一股情緒之顯象，溫柔敏感，未許成為言語。於是你寫，斷續，侵入沉默之景物，擬仿細節──堤邊沒鋪蓋水泥的人工土坡種了兩行樹幹長成扭曲互想讓著陽光的散尾葵，浪的聲音在意識中隱現……尖端漆上白漆露出海面的木樁，退潮時漂在大片油污上的水樽與塑膠袋，持槍戴帽的影子擱在嚗白的地上或簷下暗影裡，你的喉嚨壓緊心尖彷若下墮，就如所有柔弱身軀……另一艘貨輪，再另一艘，撤下再昇起另一支旗幟。
──你在尖叫卻聽不見肺腔中破出那把聲音，你瞥見那些被小心抬出的腐壞身體，張眼舌突全身腫脹污綠，一隻戴手套的手捧著你的臉叫你別要看見，世界的漠然讓他們終被棄在污水浸滿的密室裡，皮膚剝離，壞死的器臟裡細菌瘋狂繁殖。你記不起空氣漂散那股刺烈的氣味，燈號失靈的走廊間連跌帶跑到船樓外面，有人踩在別人頭上…… 有人拉著你的衣袖跟你輕聲說著甚麼，你頭痛炸裂，閉上眼卻沒有昏厥，你記得鐵枝拖行在柏油路，垃圾燃燒，人聲沸騰。
但你沒有虧欠任何人，一則奔亡故事。你慶幸再沒有炮擊與轟炸，徹夜響警報，得不到餵哺的嬰孩凍僵在柴火邊顫抖的女人懷裡 (2)──你走進沙漠，你走進密林中的荒村，你走進夜的深處，正午的裂縫，斯雷布雷尼察、喀布爾、阿勒頗 (3)、科巴尼 (4)、卡拉奇、奧馬爾斯卡 (5)、克林 (6)、和闐，對「自由世界」另一邊的人來說「現場」僅是新聞片中陌生詞語…… 你慶幸，你的感激可以免除他們的羞恥──戰爭總是在遠方，總是以正義之名，種族清洗、軍閥割據、糧食短缺、政治報復、宗教迫害、集中營，也只會因戰爭停在遠方。
人們總是會問，你從哪裡來？你怎麼來的？ 「You fucking immigrant piece of shit! 」滾回去吧！ (7) 但邊界嗜血，不停推移，切割、吞噬人群，一切已刻記在你身上，如同刻記眾人身上。(8) 你說，「你的城市抓住你的頭髮拖行，經過舊監獄，經過學校閘門，經過那些插在旗杆上被焚燒的軀幹」；你的頭髮「滿是戰火與逃跑、逃跑的氣味」(9) ……於是你在一個冷氣房間中蒼白的寫，從記錄片、新聞採訪的格式中觀看，接近那無法接近，他人之苦難，「你很怕坐船，後來住的地址也不會看到海，但你總是突然一陣心悸，在街上聚滿人群的時候」，救護車的警報、煙塵味道，潮濕的風吹在頸膊穿過衣服，無夢的思緒飄散空中。閃回。傷口黏著貼著破爛衣服，脫水昏暈，喉嚨塞著鉛似的胸悶──人們寧願離開營地不要救濟，就在城外的山林中搭帳棚露宿，沒有清潔食水照顧傷患，卻遭軍警驅離，午夜以後時有縱火 (10)…… 一張證明會證明另一張證明，有效或失效。從哪時候開始？你得每天穿過檢查，居住在一座由警察與流氓看守的城裡。
§
此處，彼處，寫滿口號的宣傳橫額用索帶掛在路旁的欄杆上，人像被界刀割破，敘事在跳接的間隙蔓生，你被著半夜的山影，在車站樓上的超級市場買菜，貨架之間沒有人會讓道，農產來自轟炸你家鄉的國家集團，你老是找不到要找的醬油或是香料。你在裝滿攝像機的樓幢之間被差來差去，有時被檔在外面有時被困在其中，鞋跟踩在石磚上的聲音被吸進牆壁裡，玻離被打碎，另一樓層卻傳來敲鑿牆壁的回音──「那些建築的夜晚迴廊都曲折而彎繞，充滿夾縫與死角」(11)，唯一為你而建的迷宮遂成。白日將被污染霧霾層層覆蓋，每一路口莫論雨晴都有瞄準的鏡頭，路牌、燈柱藏著RFID 記錄器──「有人存在就有痕跡」(12)，長街切成幾百米的小截，只有商鋪連續，櫥窗每天有人擦亮，垃圾會乘夜運到黑市…… 每一個車站，每一幢新或舊的建築，人流精密管控，上了膛的步槍日夜巡邏 (13)；你得平靜自己，小心走路的姿態，小心帶著的行裝，不可屏著氣息、不可跟人對上眼。你不可以停用手機，不可以替別人的車輛入油，不可以不循正門出入自己的家，每一件郵件都得登記、拆開撿查，每一張SIM卡與電子裝置都會自動請求定位，每則通訊將被記錄、比對分析。除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攜帶可疑的秘密。(14)
你說，「今晚或會轉冷」──「身邊一個個都去了，就算出國了的不敢聯絡」(15) ──「聽說村裡來了一幫人」──你說，「回來的時候幫我買點豆寇茶、果乾」──你總是聽見雨打在鋅鐵屋頂的聲響，「無人機從空中射擊人群，中彈的人癱軟在地上，然後死去 」(16) ──「女人的頭被轟了。她半個身軀在地上，剩下一半在椅子上」(17)──你說，就如眾人所說，「沒有人會相信這些傳言」──「明天我也得去午餐」(18) …… 每一轉發，每一連線登入都可以追查，預防犯罪的人工智能編程將預報危險事故與目標人群，人們終將在疏失的對話中重覆幾種模糊說法…… 這是你熟悉的沉默。只有你記得，名字總是被故意扭曲的發音唸出。那些聽不懂自己名字的人將會被移送，在高原上的火車軌道上，在風波浪潮之間的船裡。你將從那些不會面目模糊衣著光亮的人身上聽到種種指示，一張證明會證明另一張證明，有效或無效。你不屬於這裡。一切已刻記在你身上，如同刻記眾人身上，你的眼睛的顏色，你的頭髮，你的皮膚，你的性，你的言語。你寫，你逐個字得摸著石子的裂痕般讀，這些蒼白或帶血的字詞，像「長了翅膀的東西」(19)一樣被誘捕、囚禁，欲言又止的人們必需表現冷淡，或因避嫌而聲張，熱情與忠誠，「我很幸運。我很感激。」(20)
你說，你不會記得那些藍光閃爍的夜晚。在床上睜著倦眼那人是你。牆上的小窗中窺見對面樓幢幾乎沒入漆黑，幾隻無人機剛駛過，後備發電只照亮頂層的通道，你不會記得那些顯然剪輯過的畫面，其後的肅剎…… 走廊中電燈明滅，偶有人影晃動，但隔著牆你聽不見風聲，你穿過一場雨霧，腳踐著水似的走進那個稱之為廚房的角落，許是餓了想喝點湯，或只是為天亮前的吃食發愁，但釘固在牆上的櫥櫃一隻櫃門始終沒關好，讓牆角顯得更暗，桌子上的木盤還有幾顆梨子、幾天前用剩的麵粉，扁豆、一包馬鈴薯，其中兩顆已經長了芽，水瓶摸著還有餘溫，放茶包的罐子卻爬滿小蟲，你撿起擱在一旁的打火機，菸包裡淘出一根菸，「很久以前，在誰人的心裡生出這些字句，請讓野草的思緒說出聲音……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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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lbert Camus. “Summer in Algiers” Lyrical and Critical Essays. Ed. Philip Thody. Trans. Ellen Conroy Kennedy. New York; Vintage, 2012. p.90
2. At Five in the Afternoon. Dir. Samira Makhmalbaf. (Iran & France, Color, 105min, 2003)
3. Ribert Fisk. “Massacre of innocents: As Syria and Russia bombard eastern Aleppo children are also dying in the west of the city”. Independent. 29/10/2016.
4. Hisham Arafat. “Kobani Massacre: ‘IS killed my parents, cut my finger’” Kurdistan 24. 25/6/2016.
5. Peter Maass. “Away from Guards, Inmates Whisper of Abuse”. The Washington Post. 11/8/1992.
6. Issac Chotiner. “Inside a Texas Building Where the Government is Holding Immigrant Children”. The New Yorker. 22/6/2019.
7. Christopher Mathias. “97 Ways Of Saying The Same Hateful Thing: ‘Get Out Of America’”. Huff Post. 10/3/2017.
8. 聯合國移民署International Migration Organisation (IMO) 發表報告指，於2014-2018年間，因試圖越過邊境致死或失蹤之有記錄人數達32,000 人，其中約 1,8000 人於地中海前往歐洲國家途中遇難或失蹤，三份二人遺體未能尋獲（上述數字並不包括羈留期間之死亡數字）。報告亦指，近2200 名於東南亞地區死亡或失蹤者中，其中1723 人為羅興亞人。
Lisa Schlien. “IOM: Migrant Deaths Globally Top 32,000 Since 2014” VOA News. 30/6/2019
One Child Every Day: Lack of Data Leaves Most Vulnerable Group at Risk – UN Migration Report
9. Warsan Shire. “Convesation about Home (At the Deportation Center)”. Teaching My Mother to Give Birth. UK: Flipped Eye, 2011. p 24-27.
10. Europe or Die: Our Documentary About the Migrant Crisis. Vice News. 12/4/2015.
11. 言叔夏〈賣夢的人〉《沒有的生活》(台北：九歌，2018)，頁30。
12. Chris Buckley and Paul Mozur. “How China Uses High-Tech Surveillance to Subdue Minorities”. The New York Times, 22/5/2019.
13. Gerry SHih.”AP Exclusive: In western China, thought police instill fear”. AP News. 17/12/2017.
14. Jatin Aswal. ” ‘Where do your secrets sleep?’ someone asked. ‘Screenshots,’ I smirked.”
15. Gene A. Bunin: “How the ‘Happiest Muslims in the World’ are Coping with Their Happiness” Art of Life in Chinese Central Asia. 31/7/2018.
16. Casey Newton. “The Trauma Floor: The secret lives of Facebook moderators in America”. The Verge. 25/2/2019.
17. Jim Taylor. “Facebook moderator: I had to be prepared to see anything”. BBC News. 8/2/2018.
18. 王兆陽〈伊斯蘭教齋月開始 傳新疆全面禁止穆斯林封齋〉香港01，2019年5月8日。見：https://tinyurl.com/y4j8eb8p
19. Clarice Lispector. A Breath of Life. Trans. Johnny Lorenze. Ed. Benjamin Moser. London: Penguin, 2012. p.101.
20. Dina Nayeri. “Ungrateful Refugee”. Guardian. 4/4/2017.
21. 改編/轉譯自〈草の想い〉，大林宣彦作詞，久石譲作曲，中嶋朋子唱。
原刊《無形》vol 16. Aug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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