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世界的魔兽世界：川普军师班农的崛起之路

近日，前白宫首席战略顾问斯蒂芬·班农（Stephen Bannon）因涉嫌筹款欺诈被捕，再次把这位川普的军师推到了舆论漩涡。尽管班农在辅佐川普登基后的次年就与之不欢而散，但媒体仍然将其视为奠定川普政策基调的关键人物。弊案一出，倒川派认为这足以让大众认清川普一党的虚伪面目；挺川派则声称逮捕班农是民主党丑陋的竞选策略。身处江湖之远，庙堂上却仍为其争论不休，这位班农究竟是何方神圣？

出生于1953年的班农曾于海军服役，退伍后成为高盛的银行家。他在九十年代投资了十余部电影，其中仅情景喜剧《单身男女派对》（Seinfeld）就收益百万。如此看来，班农似乎只是一位成功的投资人。但2012年，班农出任美国争议性保守派网站BreitbartNews Network执行董事，逐渐成为美国另类右翼（alternative right）的舆论领袖，并最终作为16年川普团队的谋主，完成了从普通商人到吕不韦的转变。

吕不韦有句名言：“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国家之主赢无数”。于是他在看到落魄的秦国王子异人后，动了奇货可居的心思。班农从投资情景喜剧，到运作右翼媒体投身政治，显然也遇到了自己的秦异人。但这一异人并非川普，反而是承载了无数玩家青春的《魔兽世界》，并且与中国玩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魔兽世界》属于MMORPG (Massively Multiplayer Online Role-Playing Games)，即“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在此类游戏中，玩家为了取得竞争优势，需要消耗大量游戏金币，以升级角色及装备。早在九十年代末，美国就出现了网游货币的交易平台。2004年横空出世的《魔兽世界》一经推出，凭借其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巨大成功，更是彻底引爆了这一市场。当时赚的盆满钵满的是一家名为Internet Gaming Entertainment (IGE) 的公司。其创始人Brock Pierce是网游《无尽的任务》的顶尖高手，凭借自己在网游领域的嗅觉，他于2001年创建了IGE。IGE为美国网友明码标价各种网游虚拟货币，而其进货渠道则是雇佣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矿工”（gold farmers）在游戏内刷钱。

某种意义上，IGE的行径与全球自由贸易体系下的产业分工也没什么不同，美国公司通过剥削中国的廉价劳力牟利，中国“矿工”也对工资并无怨言，这当然与当时的收入差距有关(甚至码农圈也流出美国员工雇中国人写代码的故事)。据一位名为Liu Haibin的金华“矿工头”透露：他手下有30人，每周日以继夜“玩”《魔兽争霸》84小时，而收入仅为每日4美元。实际上这种模式如今在中国网游中依然常见，交易平台称为“工作室”，但如今已没人为4美元拼命工作，因此工作室往往通过脚本来刷金币。

凭借十几年前中美之间巨大的劳动力差价，IGE成了吸金机器。在《魔兽世界》上线前几个月，主攻《无尽的征途》的IGE就斥资240万美金合并了竞争对手Mysupersales。2004年11月，《魔兽世界》上线，很快在全球范围内用户破千万，是《无尽的征途》的二十倍。IGE的重心迅速转到魔兽身上，在上海成立了分部，并通过网站向中国矿工实时展示金币收购价。随着《魔兽世界》在全世界进一步扩张，IGE的新总裁Steve Salyer更是放出豪言，未来游戏货币交易市场将价值8.8亿美金。

我们的主人公史蒂夫班农就此入场。他以投资家的身份成为IGE的副总裁，并不辱使命，于2006年2月拉来了好友Goldman Sachs，为公司注入了6000万美元投资。至此，IGE及其背后的游戏虚拟货币交易市场，前途似乎无限光明。

然而黑天鹅不期而至。2006年年中，暴雪针对《魔兽世界》内的金币交易，推出了史无前例的严厉处罚，数千个账号被封。此举让IGE每月损失20万美金，并且在中国的供应端引起恐慌。到了2007年1月，IGE的月均亏损已达50万美金。2007年3月20日，一位名为Antonio Hernandez的28岁玩家在弗洛里达地方法院向IGE提出数百万美金的高额诉讼。这成了压垮IGE的最后一根稻草。Hernandez是魔兽世界重度玩家，每周上线35-40小时。他指控IGE严重破坏了游戏公平与玩家的乐趣，并获得了美国数以百万魔兽玩家的支持。Hernandez援引消费者保护法要求IGE对此作出赔偿，其辩护律师打了这么一个比方：“像Antonio这样的孩子花了15美金来享受游戏，但IGE破坏了游戏环境。这就像大家买票去看电影，另一个人冲进来挡住视线并踹大家的椅子”。

在经济和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创始人Pierce辞职，公司更名为Affinity Media，由班农出任新总裁。面对玩家们的滔天怒火，班农也无力回天，支撑四年后卸任，IGE兜兜转转又卖给了竞争对手。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那班农不过是一个在自己陌生的领域投资失败的商人。但班农恐怖的地方在于，他在这场溃败中嗅到了巨大的机会，就像吕不韦看到了秦国的落魄王子“异人”。这个时代的异人不是白宫的达官显贵，恰恰是那些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例如游戏宅男。班农大概从未想过，这些沉迷游戏、被主流社会眼中的loser们联合起来竟有如此排山倒海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显然被低估了。就像IGE的生财之道一样，任何被低估的商品都有巨大的价值。人心是最有价值的商品，因为人心的交易市场是政治。

班农后来总结道：These guys, these rootless white males, had monster power… It was the pre-reddit. It’s the same guys on Thottbot who were later on reddit and other online message boards where the alt-right flourished.

这些人，这些无所依傍的白人男性，有着野兽般的力量……它们就是reddit的前身（美国最大论坛）。在另类右翼遍地开花时，管理reddit和其他聊天室的正是之前在Thottbot (IGE旗下的一个聊天室)的那群人。

于是班农卸任IGE总裁后，接手了在美国备受争议的保守媒体Breitbart News Network。凭借自己在IGE任职时积累的互联网经验，班农刻意地收编了一群在网络空间刷屏各种仇恨性表情包的另类右翼（meme-centric alt-right）。班农在此期间的代表作是激化性别对立的所谓玩家门事件（Gamergate）。

这一事件的焦点是一位女性游戏开发者兼作家Zoe Quinn.她的前任Eron Gjoni撰文炮轰Quinn与至少五位业内人士上床，以此换取他们支持自己开发的独立游戏Depression Quest。Gjoni在爆料时效仿美国政治史上的最大丑闻水门事件（Watergate），添加了#Gamergate的主题标签。由于主流媒体、女权主义者、进步主义者普遍站边Quinn，封锁对其不利的发言，在男性为主的玩家圈子内激起强烈反弹。班农吸取了魔兽玩家带来的教训，要求其治下的Breitbart借机鼓动被主流舆论忽视已久的白人男性玩家，并大肆输出“传统媒体”与精英沆瀣一气，腐化严重的观点。后来辅佐川普登基后，面对Joshua Green的采访，班农意气风发地指出：

I realized Milo could connect with these kids right away. You can activate that army. They come in through Gamergate or whatever and then get turned onto politics and Trump.我意识到Milo可以充分串联这些孩子。（Milo Yiannopoulos是班农借玩家门捧起来的右翼网红，曾任Breitbart编辑）你可以动员这只军队，他们来自“玩家门”或其他什么地方，总之可以把他们投入政治并支持川普。

后来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16年初选川普横空出世，以班农为谋主的他不可思议地夺得大位。在各路马后炮分析中，大家都将川普的成功归因于被政治正确忽略的白男，尤其是铁锈州的红脖子们。殊不知为川普出谋划策的班农，其灵感来源却并非红脖子，而是那批曾经在魔兽争霸里废寝忘食的游戏宅。当然，游戏玩家群体平均教育水平不低，更偏向民主党阵营，但班农瞄准的是那些能在玩家圈子带节奏的troll（这个词融合了喷子、键盘侠、钓鱼、耍贱等多重意味），以及这些角色在社交媒体乃至政治领域的变体。Troll大军在班农手里，成了一股颠倒乾坤的力量。

对于班农从魔兽世界到另类右翼领袖的转变，WIRED杂志不无讽刺地指出，班农学到了如何在一个“想象的世界”向受众售卖“想象的物品”。但我觉得班农学到的不止于此。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然而人心可用，选举政治下的匹夫之怒，未尝不是风云变幻的前兆。这可能才是魔兽世界的风波给予班农最大的启示。联系到班农在川普竞选团队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以及川普上任以来的种种倒行逆施，说是《魔兽世界》改变了世界或许并不为过。

班农辅佐川普一事，常让我想起要送朱棣一顶“白帽子”的姚广孝。有从龙之功的姚广孝，在朱棣成为永乐帝后拒绝还俗，仿佛其一系列策划不为高官厚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班农与川普不欢而散，也有几分这个味道。

本文当然无意为排华的班农辩护。写下这篇，一是感叹班农在挫折中发现机遇的眼光。我们常说怀才不遇，好像只要有了“才”，遇不遇是一个完全听天由命的被动之事。但实际上，遇到转机之时，能否主动反思与觉察，同样也是一种能力。二是它揭示了历史的复杂性。魔兽世界与班农和川普，简直像两个次元的概念，但它们却以如此微妙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川普通往白宫的阶梯，也有中国网游矿工们搬的砖。当然了，川普的崛起肯定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很难说这些因素中那个是充分或者决定性的，它们盘根错节、互相映照。但聚集起来，却促成了我们当前光怪陆离的政治局势。历史就像佛家所谓“因陀罗网”上结的宝珠：“一珠之中，现诸珠影。珠珠皆尔，互相影现。无所隐覆，了了分明”。

这就是魔兽世界，如何改变世界的故事。

参考资料：

Partric Caldwell, Trump Campaign CEO Once Worked for a World of Warcraft Marketplace, MotherJones, 2016.9.1.

Julian Debbell,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an Ultra Rich Online Gaming Empire, WIRED, 2008. 11.24.

Matt Lee, What Gamergate should have taught us about the 'alt-right',The Guardian, 2016. 12. 1.

Mike Snider, Steve Bannon learned to harness troll army from 'World of Warcraft,' The USA Today, 2017. 7. 18.

Joshua Green, Devil's Bargain, Penguin Group,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