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的色情片与做题家的隐喻癖
昨天看了宫崎骏去年的争议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看了二十分钟,我想到那句“黄晓明每拍几部像样的作品就要奖励自己一部霸道总裁”,感觉导演自嗨的痕迹有点重,缺乏铺垫地把观众拽入某种高语境中听他喃喃自语。看到一半时,僭越了。用黄晓明比喻这个作品僭越了,这种自我陶醉起码是陈凯歌级别。别看标题叫“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导演压根不在乎观影时观众的人生际遇。看完全片后,除了发现豆瓣评分两小时内从7.8下降到7.7,还意识到本片去年斩获奥斯卡、金球奖和英国电影学院奖:显然不管我人生这两小时是否如意,反正宫崎骏活出了他想要的人生。
想到一个笑话,戈尔巴乔夫问里根:“最近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群众不相信我们的路线了。你们美国人都是怎么洗脑的?”里根自信地说:“我们美国是个民主国家,从来不需要洗脑,民众发自内心支持我们。”戈尔巴乔夫:“对对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快说说怎么做的。”
镜头一转,宫崎骏和蔼地问我:“小伙子,我的作品对你有没有启发,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啊?”我:“对对对,我就想活出你这种给别人喂屎,人还得谢谢你的人生,太潇洒了。”
据我所知,上一个给人家帽子里撒尿,完了人家还服服帖帖,歌功颂德的是汉高祖刘邦。对于这部影片的内容我不想多提,倒不是怕剧透,而是一来剧情支离破碎,不值一提;二来强行解释什么隐喻或 “内涵”,就成了本文标题的另一个吐槽对象了。一个一个来,先吐槽宫崎骏。
宫崎骏开创了一种新的色情片,cute porn。凡是剧情莫名其妙、尬到无法衔接的时候,就塞给观众一些软萌形象的小动物获得一些廉价的笑声与心理慰藉。能接受导演通篇自我高潮的观众,大概是觉得“画风这么高级一定有什么深刻隐喻”的做题家,可见cute-porn实在大有可为。何况奥斯卡那些评委纷纷表示“我也可以深刻,我也可以懂”。
本文提出的cute porn,模仿自disaster porn这个俚语,后者讽刺的是人们对灾难现场的迷恋。大众热衷灾难题材的电影和媒体报道,实则是沉迷于灾难的戏剧性和刺激性,而非出于学习或预防的意愿。但有趣的是,人们往往不愿意承认这点,而给灾难的电影或报道找来“警醒世人”、“民生疾苦”等更政治正确的理由。《你想活》之所以是cute porn,也在于它每每在不知所云的破碎情节中充当粘合剂的,恰恰是呆萌的动物形象,让受众的大脑将烧未烧之际,获得短暂的视觉抚慰。拥趸们自然不愿承认这点,而一定要从这人畜无害的画风背后,挖掘出某种深刻隐喻,似乎才足以为自己的爱好正名。
这就引申出本文第二个吐槽对象,如今写影评的,患上隐喻癖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影视、文字受众把谜语人、隐喻当作衡量文艺作品深度的唯一标准。好像不说出个潜藏于故事背后的中心思想,不把支离破碎的画面套上一些历史记忆、宏大叙事,就显得不“深刻”。这个风气最早可以追溯到《让子弹飞》,“你确定你看懂让子弹飞了吗”、“让子弹飞的xx个隐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年初翻红的《周处除三害》,类似“除三害到底讲了什么”、“你看懂除三害了吗”、“除三害有哪些隐喻”等解读依然大行其是。然而《除三害》在台湾票房口碑双杀,被当作一部平庸的血腥爽片。怎么大陆从影评到观众对台湾电影的隐喻比台湾人还敏感?
这种病态地挖掘隐喻似乎可以叫metaphor-porn。其实质并不是对修辞学的热衷(大部分隐喻癖自媒体并不能分清隐喻、提喻、暗喻这些概念),而是应试教育中无意识训练出的语文观念。凡事总要总结中心思想,总结这个词、这个概念用在这里有什么妙处。这种新八股甚至连作者也无法准确作答,比如2019年苏州高二统考中,有一篇20分的现代文阅读。学生向原作者求教,作者给的答案却只得了6分。更幽默的事,后来作者向出题老师表达歉意,称“出题者并未曲解文意,只是自己未能领会答题体系。”
原作者向出题者道歉足以说明,应试的要求决定了这种题型不仅不会因其背离原文而废止,还会成为大部分在课外无缘进行文学训练与辨析的学生,唯一理解与想象文艺作品深度的标准。
公允地说,过度诠释的陋习在国外的影视批评中也不少见,导演控诉批评家穿凿附会时有发生。但这毕竟算是文艺批评圈子的职业病,尚未像国内的隐喻癖一般俨然有全民化蔓延的趋势。
隐喻癖不仅是对原片的粗暴解读,也摧毁了受众对于文学审美深度的理解。一个直观的例子,国内近年电视剧掀起了悬疑推理剧高潮,无论在宣发还是影评中都把剧情的烧脑反转当作“作品深度”的同义词。然而推理充其量是智力游戏,并不是蹭个死亡、抑郁、霸凌、性别之类的标签就天然深刻了。那是另一种disaster porn的变体,悬疑反转所带来的肾上腺素,与人文关怀并不必然相关。
此外,即便我们不谈文学审美,只谈抽象的形式逻辑,也会发现这种隐喻癖的反智与庸俗。有无数的“深刻解读xxx的隐喻”的视频,都遵循同一套八股格式:影片中的a,b,c分别暗示了历史中的张王李。因为张王李在历史上发生了甲乙事件并且产生了丙的影响。所以影片实际上是借abc说了甲乙丙。观众体内应试之魂觉醒,仿佛回到了中学语文考场,从abc到张王李又到甲乙丙,三套符号体系彼此自洽,甲乙丙的新知识又注入大脑,这也太深刻了吧。
但是稍微动点脑子不难发现,所谓的张王李甲乙丙本身是独立于电影而存在的。且不论影评人是不是过度解读,把八竿子打不着的abc扯到甲乙丙。即便假设导演想讲的就是甲乙丙,影评也看出来了,那么这个导演和影评就深刻了吗?当然不是。深刻与否,既取决于①甲乙丙这个归纳本身是否深刻,也取决于②abc本身呈现得是否流畅、完整、合理。
这两点缺一不可,很多影评的问题在于第一点。人无法超过自己的认知,做题家思维想象出的甲乙丙,很多时候是“拿着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只会拉低原作的格调。比如一些索引派说红楼梦伏线千里,实际上某人隐喻了明代的某人,内核是反清复明。但问题是,这种看图说话般的反清复明并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你想活》也不例外,随便点开某个“深度解读视频”,作者说影片里的鹦鹉显然象征纳粹德国,因为“鹦鹉旁边的Duch与德国只差了一个字母t”,接着就是一通二战史的穿凿附会……然而,Dutch是荷兰。但这也不妨碍这个百万播放的视频留言区,隐喻爱好者感动不已。
至于第二点,也就是abc本身是否完整,同样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即便导演想从abc讲甲乙丙,但abc讲得稀烂,这也能算好作品吗?御厨把山珍海味做得人厌狗嫌,但坚称自己有一个满汉全席的愿景,这话慈禧能买账吗?不幸的是,《你想活》同样也犯了第二个问题,甚至更加刺眼。影片中的多层世界支离破碎,情节转换跳跃突兀,感觉导演预设观众都通读了剧本。上一秒在海里开船,下一秒和作为cute porn star的鹦鹉贴身肉搏的运镜比比皆是。
影院中除了哈欠和cute porn所引发的廉价笑声外,更多的是沉默:前调是黑人问号脸的纯真、中调是地铁老人手机的愕然,后调是认清自己吃不了细糠后,假笑男孩般地释怀。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是粉丝马屁拍到马蹄上,第二个问题就完全是导演一手策划的。宫崎骏显然不会认识不到,也并非不能让影片对观众更友善一些,只是不在乎。花别人的时间与金钱自言自语乃至自嗨,甚至有人谅解,这是何等的自适的人生。
本文虽然用porn讽刺隐喻癖,但porn本身也是一个有趣的隐喻。它的有趣之处在于,色情虽然可追溯到人类与生俱来的繁衍冲动,颇有些原初的神圣性;但看porn的人,却很少是为了人类繁衍事业学习经验。性冲动只为了性本身服务,从这个角度,性比道德简单纯粹多了。然而,恰恰源于道德规训,人们讳于谈性,于是要新建文件夹,要风花雪月,要诲淫诲盗。
无论是disaster porn,cute porn还是metaphor porn,讽刺的都是人们始终只在disaster、cute、metaphor的表面打转而并不深究其实质。这些现象的实质并不在于那些前缀,而是作为后缀的porn:通过假装关心disaster,掩盖对于灾难现场不道德的兴奋感;通过刻画可爱,掩盖可爱背后的空洞与茫然;通过追捧与附会所谓隐喻,掩盖做题家思维在文学审美上的贫瘠与无力。
然而porn只是porn。有人真嗨,有人假嗨。有人觉得大家都嗨了我是不是也得浅嗨一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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