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AI拔掉你的舌头:Deepseek时代的写作与思考
这两天成为国内最热门的话题无疑是国产大模型Deepseek:短视频普及它如何降本增效达到国际一流;新闻节目报道它如何在欧美应用商店霸榜;公众号用它写新年祝福蹭一波流量;连我妈拜年都跟姐妹们讲起了。Deepseek为何是“国运级别”的创造——还好她们谈的不是股票,不然全民热度到了这个时候,牛市也就该到头了。
其实GPT以来的各种AI已经相当惊人,但因为IP封锁在国内影响有限。而且Deepseek不仅对比国内AI进步显著,它处理中文与“深度思考”功能,相比于GPT也不遑多让。朋友圈已经有人退了200美金/月的GPT Pro,我也开始犹豫自己的GPT 4还续不续费。
不过促成我写成本文的,倒不是国内产品振奋人心的突破,而是在越来越多人借助Deepseek认识到第一梯队AI在文字处理与内容生产上的威力后,如何颠覆和影响人们对于写作、阅读与思考的想象。AI时代的写作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既然AI写得又快又好还能自我迭代,写作还有必要吗?
《超·读书机器杀人事件》
这是东野圭吾2001年的一篇讽刺小说,出自《超·杀人事件》。全文其实没有出现杀人事件,描述了一个“自动写书评的阅读机器”如何逐渐异化整个推理小说界。
简单来说,随着推理小说界的内卷,新作越来越长,腰封动辄冠以“雷霆万钧的两千两百张稿纸”这种宣传语,让某知名书评家头痛不已。他定期为新书撰写书评,眼看又拖到截稿日仍旧没来得及看完那几本新书。这时有人上门推销所谓“高机能读书机”。看主人公将信将疑,推销员在机器内丢入一本《人手收藏家》,继而是十分钟的“沙沙声”——那是阅读机翻页的声音。十分钟后,机器输出了一份完美的梗概。书评家惊叹不已,这下自己就不用费时间阅读了。推销员趁热打铁,越来机器还能自动撰写书评,并且有“尖酸刻薄”、“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诚实耿直”等选项。
书评家大喜过望,随机买下这个机器交差。之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多书评家开始借用阅读机代写书评,甚至参与推理小说评奖。这时研发公司又推出了面向推理小说作者的写作机,声称能帮助作者写出一定大卖甚至能获奖的推理小说——毕竟读者是根据书评来买书的,而书评家的口径则由他家的阅读机所把持。
故事的最后,公司已经在开发面向读者的“阅读心得撰写机”了。相当于机器自动输出概要和豆瓣书评。
公司认为现在几乎没有真正喜欢读书的人了。当今世上根本没有人有闲工夫好整以暇地看书,会到书店的只有那些不读书便觉得有罪恶感的人、受到过去爱读书的习惯束缚的人,与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点文学气质的人。他们要的只是读了多少书的业绩罢了。黄泉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不太看书却想成为作家的人增加了、卖得不怎么样的书却挤进票选排行榜前十名,还有一般读者不知道的文学奖也增加不少,诸如此类的怪现象充斥,书这种实体逐渐消失,唯有书周遭的幻影残像扑惑人心。黄泉心想,读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东野圭吾留下一个开放性结尾。公司和推理小说界的未来呢?他没有讲,因为他只是想借这个荒诞的设定讽刺书评与读者圈不读书的现象,并非对智能阅读机有什么科幻的兴趣。
然而,在我们的时代,荒诞不仅成了现实,甚至还有些落伍。AI根本不需要10分钟来输出梗概,也没有“尖酸刻薄”、“阿谀奉承”的物理按键。这几天网上让Deepseek仿照出师表、哀江南赋写命题作文的帖子越来越多,不少都堪称惊艳。
在这个超现实的当下,东野圭吾不在意的结局,成了我们无法回避的未来:自动阅读与自动写作之后呢?AI时代的阅读与写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写作与思考将成为一种奢侈
东野圭吾抛出自动阅读这个设定的20年后,已罕少有人怀疑AI的阅读与写作能力,硅谷投资家Paul Graham也写了一篇短文“Writes and Write-nots (写作者与无力写作者)”探讨这一现象。不同于东野的黑色幽默,Graham的笔触更为严肃悲观,或许是因为他所刻画的不是小说,而是正在飞速迭代中的现实。
Graham认为,AI的发展将最终完全替代所谓的“中等水平写作”。随着写作这项普遍技能的退化,人类将分化为极少部分专业写作者,与完全依赖ai生成内容的大众。技能退化在人类历史的场合中并不少见,比如大部分工业社会已经不需要铁匠。然而,写作技术的退化要恐怖得多:他引用Leslie Lamport的话:If you're thinking without writing, you only think you're thinking. 写作者与无力写作者,实则对应着思考者,与无力思考者。
AI时代的大众,面对廉价而具有相当水准的AI作品,将逐步妥协并失去其自身的写作及思考能力。这并非危言耸听:工业革命之前,大部分人从事体力劳动,他们的工作本身就能保障一定程度的身体强健;然而愈发城市化的当下,人们不得不付出额外的金钱与时间以保持身体健壮。健康饮食或许是另一个例子,吃不完的食物曾是古时佛教徒对西方极乐世界的想象;但在如今的欧美等食物过剩的发达社会,高热量食物与肥胖却成了贫穷阶层的象征——有钱有闲的人才能负担健身与健康饮食的“高端”生活。
Graham在文末并没给出什么普通人自救的灵丹妙药,他只是说未来仍然会有写作,也仍然会有思考的人,但仅限于他们主动选择如此。言下之意是AI时代,那些迫使你不得不组织语句,思考逻辑的写作工作都可以“一键完成”。写作的动力只能来源于自我驱动。
写作,思考与书法
Graham并未解释为何写作与思考存在强相关。这点可以分两个层面来理解。
一是思考与说话乃至广义的表达之间的关系。人们直觉上往往认为,思考先于表达,说话也好、写作也罢,不过是把脑中那个抽象的思考过程誊写出来。不过不论是哲学、语言学还是神经科学都表明,二者的关系可能恰好相反。用林语堂的话说,人并非因为思考而说话,而是因为说话而思考。这点如果接触过失语症患者可能更容易理解,最初病人只是失去了语言能力,还能用手势、符号进行代指,但逐渐地,他用这些语言积木所搭建的思考模式也会轰然倒塌。
第二点,同样是表达,为什么写作优于口语。这倒不是因为书面语更加文雅艰深,口语太过通俗,而是因为口语的输出模式是线性的,进而导致在组织语言时的逻辑也是线性的。同一件事在撰写时,可以考虑前后文的呼应关系,如何铺陈、起承转合。但口语的及时性不允许人们这样思考,除非是脱口秀演员会琢磨call back——但那也是他们写稿锤炼的结果。
曾有一位学长,感觉自己的文字总是有些拖沓,问我如何锤炼表达,我的建议是,微信不要发语音。我对微信语音的反感,倒不在于很多人觉得浪费时间,毕竟现在语音也可以转文字——而在于语音这种形式输出的信息更像是未加工的原材料,想到哪说哪。生活琐事倒是无妨,如果事事如此,就有一种缺乏思考和表达能力的印象。
口语与写作的关系,比较像钢笔与毛笔。钢笔少了毛笔提按粗细这一维度,口语也少了写作组织非线性结构的维度。但表达总是胜过沉默。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或者一个善于口头交流的人,你很难说这是一种缺点。何况,写钢笔的人想要更进一步,总是不得不取法毛笔中的碑帖;同样,擅长口头表达的人书面也不会太差。写作只是一种能承载更复杂思考的表达方式。
嘴替与拔舌地狱
好作家拥有一条能“言人之所欲言”的舌头。徐文长就是如此。据说汤显祖看过他的《四声猿》,都要感慨一句:“安得致文长而生拔其舌!”拔舌本不算什么好词,汤显祖这里贬义褒用,意指其嫉妒徐渭舌灿莲花的才华,恨不能生拔其舌。
在自媒体时代这样的“好舌头”也不少见。早在AI出现之前,就流行形形色色的“嘴替”,或者“三分钟读完xxx系列”,可见不想“花时间”、懒得“动脑子”对相当一部分受众是刚需。AI不过是放大而非重塑了这一点。
然而嘴替走向极端,变成了“言人之所欲听”,这个跟“言人之所欲言”有点似是而非。言人之所欲言而不敢/不能言时,言说这个行为本身具有创造性。言人之所欲听,只不过是一种献媚。受众们看似接受了五花八门的各种信息输入,不如说是在信息茧房中一遍遍地自我复制。自媒体并没有让沉默者发声,而是塑造出了一种发声的沉默。这沉默太过嘈杂,让人无暇思考他到底说了什么。新闻虽然不同,但对新闻的叙述与解读只是几个模板的反复套用。毕竟流量密码就那么几种。
在这个意义上,拔舌一词又回归了其负面的本意。佛教中的第一层地狱就叫拔舌地狱,其中关押的是“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之辈。感觉古人生错了时代,放到今天这第一层里得孵化出多少顶级MCN。而受众们,虽未参与上述行径,却也失去了自主发声的能力与意愿——犹如地狱中的拔舌之苦。
网络时代的人们,线下交流的机会已然不多,也习惯于在各种媒体轰炸下的“沉默输入”。如果AI再省掉为数不多不得不输出的机会,写作与思考的退化也就不可避免了。
写作是相片
说了这么多,写作是什么呢?我想这个问题,就像“为什么要思考”一样,很难有标准答案。我只能分享我的体验。对我来说,写作是我给自己拍照的方式。作为中国式直男,我从小有种拍照羞耻,长大后虽然好一些,但到底是比不上少男少女那样肆意地在镜头下展示自我。
我给自己拍照的方式是写作。写随笔,写时评,写段子,写模糊的梦,写记不了几天的日记。重看这些文字时,有时觉得太过稚嫩,有时觉得不愧是我,不论怎样总能想起那个写作的当下,自己的心情。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年过三十我就经常走到客厅却忘了要干嘛。最近愈发感到要把手头的事依次处理,清理一下大脑缓存。写作不仅能把一闪而过的念头捕捉下来,以免遗忘,也能为自己建造一个回忆的空间,在彼时彼刻与当下的自己对话。
我的公众号欢迎词是“阅读与写作,可以缓解孤独”。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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