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手記(五)
正如我所預料,雖然也沒有什么人來給我發糖。
下午像是打仗,就要過節的期盼混合了突然增多的工作,讓臨近下班的時間,擦出了飛濺炙熱的火花。每個人都不滿意,拳頭大的可以指責拳頭小的。陰沉臉的老楊沒有避諱我,一邊打電話,一邊抱怨自己的郁悶。我覺得還是不要聽,但衣服沒有換完,怎么也要聽上幾句,才能出門。他是一個老業務員了,比我們這些人都早,但新的規則下,他也一樣覺得難受。剛剛龍卷風一樣刮過的新政,是總公司強力推行的大變化。而這種短時間要出成果的考核,往往就是讓豬皮貼在牛皮上,顏色相同,看起來一體也就好了,至于內里能不能長到一起,真的有人關心嗎?
于是,在這種表面上的統一下,所有做著具體事情的小嘍啰們和旁邊的蝦兵蟹將,只能抓瞎了。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表面上大好的指標,卻沒有讓哪個零袋弟子感到滿意。至于這次大變化的直接影響人,也沒有覺得什么大不同。這就像種樹一樣,前人種桃花,后人種杏花,看起來變化很大,可對于走路的人,又有什么大不同呢?
新人學徒總要度過學徒期的,一方面這意味著學徒開始有了正式工資,一方面也意味著不再享受“組外待遇”,一切推搪卸責,互相埋怨,批評責怪,都開始像正常化發展。學徒,你要老兵化了。
這次的幸苦,除了所面對的陌生工作,最重要的是,即使在放假,心里仍然還墜著一塊石頭。我果然不是一個合格的混混人,但所謂的混,其實還是將自己的工作做好。對,所謂的混子,所謂的摸魚,其實是一種很專業的名詞。如果沒有對手頭工作的熟悉,又怎么可能快樂的摸魚。對于老板來說,沒有人喜歡摸魚的員工,現代企業體系的一大部分,就是為了讓手下的員工,最大化地付出能力,賺取更多的利潤。奴隸制一樣的壓榨和葛朗臺一樣的吝嗇,是最早的一種方案,方案很好,副作用很大,最終也沒讓老板們得到更大發展。歷史中,總在大亂的時候出現屯田,出現軍管,但也總在和平后,逐漸消失。朱元璋曾經自夸找到了好辦法,其實他的辦法并不比前代的人更聰明,所有想要將過多的責任轉嫁出去的方法,最終都會讓轉嫁者付出代價。弱者的反抗,從來不是大象,而是螞蟻。不是大火巨浪,而是無形無影的潮濕,是長年累月的化學變化。
說起來,連著寫了四期,這段時間的思緒也寫得差不多了,總是重復自己的情緒,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因為這種情緒,像是氣體,無論多么劇烈,總會隨著釋放,慢慢改變。當情緒已經沒有了,卻偏要講述它,那所講述的情感,也就轉變了。所以,不要虛偽,一定要真心面對自己。
雖然經常告訴自己要多笑,但能笑出來的時候屈指可數,我喜歡靜處,但又害怕靜處時所想到的那些壓力。頭腦中的不能輕易拋去,就會轉變為身體上的壓力,古人說有嚇死的,大概就是從心到體。當我們不開心,我們的身體也一樣在承受,我們的心是不知在何處的,但心臟、肺臟、腎臟、肝臟、脾臟,卻是一直懸掛在身體之中。古人有一個學派叫作楊朱學派,就是那個被指為“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楊子。他的學說現在已經沒有太完整的留存,不像其他諸子,總會有一本和自己名字一樣的書。孟子說的非楊即墨,墨子的書雖然殘缺不全,畢竟仍能看到。可楊朱的為我,卻不見蹤跡。我們今天還能知道一些他的內容,一方面靠其他同時代人的引述,此外,也還有一本叫《列子》的書,里面記載了他的大段內容。看了這些,我才明白為什么人們會相信楊朱。因為,楊朱的為我,并不是自私自利。他反復述說的,是讓人們真正去愛自己。當我們愛天地,愛江湖,愛名,愛利,愛勇敢,愛謙讓,愛一切的時候,誰又來真正愛我自己呢?天地之大,和我身上一根毫毛相比,是猶如王冠之與破鞋一般。
其實人該怎么樣活得更快樂,先秦的諸子會都不明白嗎?讓社會和平,讓人們更安樂,其實要達到的境地,并不歧路多亡,真正讓諸子們紛紛紜紜的,是那條路的起點。
其實到了我們自己,我們又該怎么活呢?特別是作為一個學徒,我又該怎么活呢?
“清、慎、勤”是《官箴》里說的話,幾百年前的官場,那些達官貴人所想所望,和我今天所處的職場又有什么不同呢。這三個字后,作者還用了“忍”字,一句俗語:不喝二斤醋當不了宰相。是不是想來都很難過,即使這樣的高人,都要有這樣的想法,怪不得堯舜禹要禪讓給別人,也怪不得務光他們,跳河的跳河,洗耳朵的洗耳朵。做人如此,又有什么趣味呢?所以越到高層,人越變態,也是很正常的心理轉變。變態,其實不是侮辱性的詞語,而是一種心理學上的階段描述。希臘神話里最喜歡描述萬物的變化,變形在人魚獸草木大地,就像那副有名的雕塑,被阿波羅追逐的少女,在壓力之下選擇請求變為樹木。樹木無情,亭亭默默,人非游魚,焉能深潛,如彼輕翼,展翅高飛。
我們不能逃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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