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青春:岛崎藤村短文两则

新年之后随着降雪而来的寒潮延续了几个星期终于过去。
阳光灿烂,气温回升,雪开始融化。
气温还是低,雪化得慢,背阴的地面和房顶仍有积雪。
融雪,土壤水分最好的补充。积雪渐渐融化,雪水慢慢渗入地下,不会流走,流失。
乔叟的叙事诗《坎特伯雷故事集》开场白说,“四月以它甘美的阵雨 / 把三月的干旱彻底穿透”。阵雨就能彻底穿透的干旱一定是浅显的。或者,干旱不浅,但架不住阵雨反复下。现在这里是一月以它渐进的融雪把十二月的干旱彻底穿透。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还会有降温。但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谁还在乎降温,寒潮即使再来也只能是苟延残喘了。
窗外,榉树仍是挂满完整的枯叶。树下一对体型娇小的蓝鸟在阳光中相互追逐,好似在嬉戏调情。查鸟类图谱,得知这种北美特有的鸟叫东部蓝鸟,eastern bluebird。
又一对体型娇小的褐色小鸟自天而降,降落在窗下的草坪上,接着不断低头啄食。草地前两天才从雪中露出。
它们啄得那么认真,那么精确,不知它们究竟能啄到什么。再查北美东部鸟类图谱,似乎是田雀,field sparrow。看上去确实像麻雀。但麻雀在北美是外来物种。
蓝鸟和田雀身体那么娇小,居然挺过了严寒。它们的体量也就是二三两。一个二三两重的热土豆在严寒中即使包裹上保温材料不出十分钟也可以凉透,冻透。但这些小鸟硬是保持了身体恒温,不知躲藏在哪里挺过了十几天的严寒,其中包括地表给冰雪覆盖的四五天,现在又出来活蹦乱跳了。
生命的奇迹,春天的先驱。
想起岛崎藤村的美文,讴歌日本本州中部山区信州(长野)的新年和新春到来:
春天的先驱
春の先駆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每下一场雨,天气就暖和一层。樱花、梅花的花蕾渐渐膨胀起来,北面的雪也渐渐融化。灰色的地面上,黄色逐渐增加。
一雨ごとに温暖さを増して行く二月の下旬から三月のはじめへかけて桜、梅の蕾も次第にふくらみ、北向の雪も漸く溶け、灰色な地には黄色を増して来た。
令人欣喜的春雨下过,湿润的梅树枝头显出了红色。草屋顶上的青苔长期压在雪下,现在也突然活起来。舒适的清风吹来。蓝天的色彩逐渐浓起来。微风送来看上去像群羊般形状不一的黄色云朵,就像是春天的先驱。
楽しい春雨の降った後では、湿った梅の枝が新しい紅味を帯びて見える。長い間雪の下に成っていた草屋根の青苔も急に活き返る。心地の好い風が吹いて来る。青空の色も次第に濃くなる。あの羊の群でも見るような、さまざまの形した白い黄ばんだ雲が、あだかも春の先駆をするように、微かすかな風に送られる。
我曾经遥望包含春光的西南方天空,注意到这种云朵。云朵出现之后,接着变大,拖长,变亮,向南方移动,随后消失。然后,在同一位置上,出现了第二朵同样的云朵,以同样的方式展开。柔和的淡青色天空,稍带灰色阴影的白云远远地飘荡,很美。
私は春らしい光を含んだ西南の空に、この雲を注意して望んだことがあった。ポッと雲の形があらわれたかと思うと、それが次第に大きく、長く、明らかに見えて南へ動くに随って消えて行く。すると復、第二の雲の形が同一の位置にあらわれる。そして同じように展開する。柔かな乳青の色の空に、すこし灰色の影を帯びた白い雲が遠く浮んだのは美しい。
多年前初学日语阅读时读到藤村的纪实散文集《千曲川素描》(千曲川のスケッチ),被这种优美的文笔震慑。中文世界这种连续而细致地描绘风景转换、天气变更、季节嬗递的文字非常稀少甚至阙如,只是在古诗中有些扼要的陈述/简述,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这首题为“春夜喜雨”的著名唐诗也是以春天的雨和云以及由此而来的欣喜之情为主题。但他对雨和云只是提起,然后一带而过,像是走马观花或摄影镜头横扫,没有驻足或定睛观赏。杜甫描写风景如此简略显然并不是因为他是在写诗所以必须简略,而是因为在中国文学传统中,风景描写无论是在诗歌和散文中都是简略的。
例如,唐代诗歌和散文大家柳宗元有一篇很可爱的散文游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可以想象,即使柳宗元“可久居”,他的风景描写也已达到极限,不会再深入细致了,因为中国文学没有这种深入细致的传统。
日本文学则有。日本的文学传统在其文人描写风景时便清晰地展示出来。当初第一次读到《千曲川素描》时便感觉耳目一新,立即喜欢上了这种如诗如画的文笔,如今回想起来也是顺理成章。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加、心智/新知的增长,这种喜爱有增无已。
藤村熟读日本文学经典,其风景描写的眼光和手法跟日本平安时代才女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遥相呼应。他也一度信奉基督教,他的文字/文笔意境也跟《圣经·旧约·雅歌》的优美很是相配:
…冬天已往,雨水止住过去了。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或译:修理葡萄树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
在抄写剪贴这几节《圣经》和合本译文、进行文字处理时,又想到中国的诗圣杜甫的著名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的诗句所说的青春是指满目青葱的春季,跟《雅歌》说的是同样的季节,同样的青春。
青春,青绿的春天令人欢喜。
***
岛崎藤村,现代日本文学最重要的诗人和小说家,散文大家之一,小说家夏目漱石的同辈,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的前辈。
如今在国际间名头响亮的龙之介对藤村的艺术观和道德观表示过不屑,但藤村的抒情性十足的诗歌和散文他终生难以望其项背,难以企及。漱石要是写起抒情散文来倒是可以跟藤村有一拼(其代表作《我是猫》中就有这种例子),但漱石写不了、更谈不上能写好现代诗歌。
再一篇来自《千曲川素描》的描写春天的短文。逐词逐句推敲翻译它,犹如亲身仔细/体验美好春天的到来(附带日文原文是为了方便能读日语的读者欣赏原文的优美,也方便他们指出拙译有什么错漏或笨拙之处可以改正或改善):
暖雨
暖い雨
进入二月,来了暖雨。
二月に入って暖い雨が来た。
灰云低垂的阴天,从下午开始下雨。猛然感到复活般的温暖。假如没有几场这样的雨,我们就无法疗愈对春天的无以言喻的强烈饥渴。
灰色の雲も低く、空は曇った日、午後から雨となって、遽に復活るような温暖さを感じた。こういう雨が何度も何度も来た後でなければ、私達は譬えようの無い烈しい春の饑渇を癒すことが出来ない。
正在揣测空中是雨还是雾的时候,看到了打伞走路的人,在雨中行走的马。屋檐下单调的滴水声也令人欣喜。
空は煙か雨かと思うほどで、傘さして通る人や、濡れて行く馬などの姿が眼につく。単調な軒の玉水の音も楽しい。
冬天里紧缩僵硬的身体也有些舒展开来了。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走到院子里,听到雨落到污浊的雪上发出声响。走到屋外看,残雪给雨水融化,露出了暗色的土壤。
堅く縮こまっていた私の身体もいくらか延び延びとして来た。私は言い難き快感を覚えた。庭に行って見ると、汚れた雪の上に降りそそぐ音がする。屋外へ出て見ると、残った雪が雨のために溶けて、暗い色の土があらわれている。
田野也像是终于开始从冬眠中醒来,露出了沙土的面目。发黄的竹林、依然满是秃枝的柿树、李树,还有四处可见的其他树木的枝干给雨水打湿,全都是一副黑乎乎,脏乎乎,睡眼惺忪的样子。
田畠も漸く冬の眠から覚めかけたように、砂まじりの土の顔を見せる。黄ばんだ竹の林、まだ枯々とした柿、李、その他眼にある木立の幹も枝も、皆な雨に濡れて、黒々と穢い寝恍顔をしていない物は無い。
水流的声响、鸟雀的鸣叫听上去欢快起来。雨连桑田中桑树的根部都湿透了。在泥泞、溶雪和冬天的败退中,让人感到高兴的是稍稍延伸的柳枝。傍晚时分,我通过柳枝,遥望南方泛黄的灰色天空。
流の音、雀の声も何となく陽気に聞えて来る。桑畠の桑の根元までも濡らすような雨だ。この泥濘と雪解と冬の瓦解の中で、うれしいものは少し延びた柳の枝だ。その枝を通して、夕方には黄ばんだ灰色の南の空を望んだ。
入夜,孤寂地听着暖雨的雨声,不禁想到春天即将来临。
夜に入って、淋しく暖い雨垂の音を聞いていると、何となく春の近づくことを思わせる。
每次重读藤村的这种文字都感觉美不胜收,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春风拂面,鲜花盛开,瞻望前途,憧憬无限。惊讶相隔这么多年,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文字有任何的幼稚或老旧,每次读来就像第一次读到时那样新鲜,新颖,新奇,新锐,令人心情振奋。
一般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阅读经验的增加,读者的品味会提升,许多文字先前读过觉得好的,但长大之后再读便觉得不那么好了。然而,有些文字却可以如此长期保鲜,历久弥新。藤村用来写出《千曲川素描》以及他的许多诗歌和小说的文字就是这样历久弥新。
***
以上所说的阅读和精神成长的情况不但适一般的读者,显然也适用于聪颖过人的芥川龙之介这样的超优秀、超敏感(感受性超强)的读者。龙之介有一篇短文,讲他的文学阅读和心智成长的过程/体验,其题目是,“浅谈我所爱读的书”(愛読書の印象)。他在文章中写道:
此间拿出(罗曼·罗兰的)《让·克里斯朵夫》浏览,感觉不如以前那么来劲了。心想,“莫非那时的书就很不堪嘛。” 但拿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读了两三章,感觉跟以前一样好。
此間「ジヤンクリストフ」を出して読んで見たが、昔ほど感興が乗らなかつた。あの時分の本はだめなのかと思つたが、「アンナカレニナ」を出して二三章読んで見たら、これは昔のやうに有難い気がした。
龙之介一个多世纪前也就是1920年说的这些话至今依然屹立不倒——罗曼·罗兰虽在1915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但与终生没能得奖的托尔斯泰相比,其文学艺术成就显然差劲,其代表作《让·克里斯朵夫》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差了不是一个数量级。
不少文艺作品虽然可以红极一时,俘获许多读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迅速褪色,不再光鲜,真正一流/超一流的作品则会长久/永久保鲜。在龙之介以日本和英国文学所常见的低调(understatement)写出这种对罗曼·罗兰不恭不敬、对托尔斯泰敬佩有加的话时,罗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才过去5年。(罗兰的文学成就大概不是获奖者中明显最差的。)
应当说,龙之介以罗兰和托尔斯泰为例描述自己的阅读趣味的提升,他的话说得大致不错。
但大致不错也意味着他说的情况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的情况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或大环境中,有人(很可能有许多人)的智力和阅读趣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不见提升反而堕落。
能欣赏历久弥新的文字的人就是精神上成熟,即使他还不倒20岁。反之就是不成熟,即使他已经七老八十。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